从老屋旁边的池塘边绕过去,走过一条长满狗尾巴草的田埂,然后拐上上山的小路走大约五十米,就到了母亲的菜园。
夏天,正是一年中最丰美的季节。山坡上,杂草葱郁,灌木丛生。母亲的菜园里一派“多姿多彩”的景象:绿油油的辣椒树上挂满“苗条”的小辣椒,矮矮的茄子树上挤满“圆滚滚”的紫茄子,一串串“纤细”的豆角把架子压弯了腰。最招人爱的是土坎边的南瓜,蒲扇般的大叶子随着风摆动,喇叭似的大黄花迎着太阳点头,“胖嘟嘟”的大南瓜躲在叶子下面睡懒觉。
我到菜园时,母亲正在辣椒地里摘辣椒。毒花花的太阳倾泻在菜园,蝉躲在树上嘶鸣,两只蝴蝶在豆角架之间追逐。母亲弓着身子站在辣椒树丛中,灰白的头发像鸟窝,一件黑底红花的纱衣套在身上,后背已被汗水浸透。我喊了一声“妈”。母亲抬起头,脸上淌着汗水,脸色像她身上的衣服,红里有黑,黑中透红。母亲用手擦了一把脸,浑浊的眼睛里先是欣喜,很快变成怜爱,嗔怪道:“你怎么到山上来了?太阳好晒人!”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喜欢种菜,很会种菜。小时候,家里生活条件不好。母亲和父亲在自留地里种辣椒茄子,种萝卜白菜,也种麦子红薯。一碗辣椒炒茄子,两个蒸熟的红薯,就把我们饥饿的肚子塞得满满的。改革开放后,母亲种菜的热情更高了,田埂上、路边、责任地里到处种。种出的菜自己吃不完,就拿到街上卖,得到的钱供我们读书,给我们做新衣裳。父亲去世那年,母亲43岁。从此,菜地里只能看到母亲孤独的身影。我和弟妹们长大后,都离开了家乡,母亲一个人继续在乡下种田种菜,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生活。那段时间,我家里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景:早晨刚起床,有人敲门,打开门,母亲拿着扁担站在门口,脸上淌着汗,脚下是两只鼓鼓囊囊的纤维袋。袋里装的除了蔬菜,还有干菜。
毫不夸张地说,母亲这辈子和菜结下了不解之缘;种菜,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70岁之后,母亲身体大不如前。可她就是闲不住,依然在种菜,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打电话给我,要我回家拿菜。开始,我以为她只是小打小闹,过过种菜的瘾,可没想到她竟然在山上弄了一个菜园。
此刻,我看着烈日下的母亲。她身体瘦得只剩皮和骨头,似乎一阵大一点的风就能把她吹倒;沧桑的脸上布满又深又密的皱纹,像风干的树皮;两个大眼袋松松垮垮地垂在眼睛下,里面仿佛盛满了泪水。我鼻子发酸,眼里发热:母亲是真的老了。我说:“妈,你怎么弄起菜园来了?我跟你说过,你在家门口种点菜,活动活动身体,我不反对。可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山上弄这么大一个园子,身体吃得消吗?万一摔倒了怎么办?”母亲忙说:“莫事,莫事,我做点事身体还好些。”我又说:“你还是少种点吧。你种这么多菜,呷又呷不完,何苦呢?”
母亲笑了,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家原本在这里只有一块地。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都去了城里,这山上的地莫人管,都荒了,长满了茅草,我看着怪可惜的,就挖了来种菜,每年挖一点,慢慢就成了大园子。我种这些菜,自个儿确实呷不完。我可以送给别人呷,你们兄妹也可以呷啊……”
我明白了,母亲种菜,是舍不得这片土地,是心系儿女。看着年迈的母亲,看着生机勃勃的菜园,看着荒芜的山坡,看着那条从山脚池塘边延伸到菜园的小路,我的血在身体里沸腾,仿佛要从每一个毛孔里迸射而出。
(申云贵,邵东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