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红楼梦》，荡漾着水的意蕴。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而这部书中写了多少女儿！单凭这一点，上述说法就可以成立了。但是请注意，还有更多的实写水的情节。水，在《红楼梦》中也是一种文化，和书中所描写的其他文化一样，显得特有意味。

第五回末尾，贾宝玉来到太虚幻境，与可卿携手出去游玩，不觉走到迷津岸边。迷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遇有缘者渡之。无可如何之际，竟被被许多夜叉海鬼拖将下去了。所谓木居士就是贾宝玉自己，灰侍者则为林黛玉。贾宝玉能不能被救，全在于木居士和灰侍者，亦即贾宝玉能不能脱离世俗的迷津，全靠他自己和林黛玉的觉悟。整部《红楼梦》的一条重要线索，实际上也是抒写宝、黛在落入世俗迷津中挣扎，最后到达彼岸的过程。

第十七回对大观园里的水进行了细致的描写，“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中”“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曲沼”，贾宝玉因此有“绕堤柳借三分翠，隔岸花分一脉香”的联语。里面还有“水声潺潺，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的“蓼汀花溆”。原来园子里的溪水名“沁芳泉”，是从外河通过“沁芳闸”引入的。“沁芳闸”这一名称就值得吟味：“沁芳”不能无度，需要节制。贾宝玉取此名，是从冥冥之中获得的灵感吧。后来给潇湘妃子所住的潇湘馆，自然也离不开水：“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简直是具体而微的潇湘之水。大观园因为有“沁芳泉”而灵动活泼如那些青春靓丽的女儿们。

第二十三回，贾宝玉在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读《会真记》，见桃花落得满身满书满地都是，他就兜了那些花瓣抖在池内，让它们流出沁芳闸。不久林黛玉来葬花了，说把花撂在水里不好，园子里的水干净，流出去之后就有人倒脏的臭的东西，把花也糟蹋了。是的，杜甫说“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林黛玉比贾宝玉更了解水，也寓意林黛玉比贾宝玉更了解世俗社会。

第七十六回，中秋之夜史湘云和林黛玉在“因洼而近水”的凹晶溪馆赏月。“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这种意境的描写，就是要做足水的文章。特殊环境、特殊时间里的水，更能反映这两个载于《金陵十二钗正册》里的人物的心境。两人联诗将要结束时，林黛玉见池子里有个黑影像鬼，史湘云捡了一块小石片打去，“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只听得那黑影里嘎然一声，却飞起一个白鹤来”。接下来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的联语，氛围、情境全出来了，称得上是《红楼梦》水文化的震撼人心的绝唱。白鹤被惊扰而无奈地飞出寒塘，林黛玉她们也会像它一样逃离现实的寒塘啊。月，沉在寒塘里才称得上冷月，两具诗魂葬在里面，真是适得其所。“水”中的意蕴，值得细细咀嚼。

整部《红楼梦》是“假语村言”，贾府兴衰的见证人及《红楼梦》的线索人物贾雨村这一形象，也融入了水文化因素。第三回写贾雨村是与林黛玉同路到京城来的，当然是水路，意味着贾雨村是顺水而上。第一百二十回写他的结局，也体现了一种水文化。贾雨村犯了案，被褫籍为民回原籍，在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了。这是一种象征：急流津觉迷渡口也应是被警幻仙子推下水的贾宝玉上岸的地方，贾宝玉应该已经上了岸，而世间像贾雨村一类人还正在梦中。

（黄三畅，武冈市二中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