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我不怕你了!”今年春节,这句话堂弟三岁的小女儿对我说了很多次,搞得我哭笑不得。她有什么理由怕我?她不仅给我说,还给几乎所有的家人说:“我不怕振华了!”至于她为什么不怕我了,我不是很关心,我在意的是她为什么怕我。
我长时间在外工作,回家次数少,每次见面,她都是哇哇大哭。甚至她在吃饭的时候,一看到我露面,就撂下饭碗急急跑到她奶奶身后,连正眼看我都不敢。或许是认生,或许是我戴着眼镜,但最有可能的是我曾“威胁”说要揍她。
作为家族的长子,看到弟妹淘气,我常常口头“威胁”说要打他们,要他们老实些。如果“威胁”不行,有时真的动用了拳脚。想想,堂弟的小女儿实在太小,我也没见过她有什么淘气行为,自然就谈不上“威胁”她。如果有,那就是在她看到我而哭得梨花带雨的时候,我要她别哭,说再哭就揍她。她说她不怕我了,希望是真的,也希望我的“威胁”不会给她的童年记忆留下阴影。令人高兴的是,她还主动和我分享了她的零食和玩具,即使我把她的鲨鱼气球弄飞挂到了树梢上,她也没有生气。
我反思过我的这种“威胁行为”,最终,我将大部分责任推给了三叔。没错,“我扇你吧”“我跺你吧”诸如此类的“威胁”,都是三叔的口头禅,而他“威胁”的对象就是我们这些淘气的侄子侄女们。三叔不光口头“威胁”,动手打人也是不含糊的。奇怪的是,只有我将三叔的言行继承了下来,三叔的口头禅成了我的口头禅。我从小就怕三叔,但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怕了,我不知道。
很高兴,我不再怕他了。
很遗憾,有些人在我还怕他们的时候就离开人世了,比如爷爷,比如姥姥。
爷爷很疼爱我,可能因为我是他的长孙,而且在一个特殊的日子降生。我的名字就是他请算命先生给取的,他说这名字起得好,不仅多给了钱,还留算命先生吃了饭。爷爷曾参加“抗美援朝”,是炮长。返乡后,他在一次开会的时候被垮塌的房子砸伤了,之后一直没有康复。关于爷爷,我只有三段模糊的记忆。一次,饭菜刚端上桌,我就拿着筷子在菜盆里搅。爷爷从床上坐起来,拿着他的筷子狠狠地将我的筷子打到了地上,并厉声训斥了我。大意是夹菜要从旁边夹,大家都还没吃,你不能乱弄。我吓坏了,仍记得当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情形。还有一次,我趴在他的床头,听他给我讲一个人在悬崖上自杀却没有死成的故事。1995年的一天,似乎是爸爸和三叔牵着牛、扛着犁准备去收红薯,他们刚走出大门,就听到堂屋里传来哭声。爸爸、三叔撂下农具,奔到爷爷床前,跪着哭了起来。而我,只是坐在堂屋门前,一直哭,一直哭。那年我六岁。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亲人去世。
后来,小姑给我说:“那时家里条件差,好东西都会留给你爷爷吃。有次给你爷爷煮了毛豆,你想吃,就大喊:‘把俺爷打死,我吃。’”“我记不得了。”我笑着答她,眼睛却有些湿润。以前,怕坟,怕鬼,爷爷去世后,就再也不怕了,因为有一个很疼爱我的人也在土里埋着。多年后,到长沙读书,我常在晚上爬岳麓山。有同学问,山上那么多坟墓你不害怕吗?有什么好怕的呐,即使人死后有知,那岳麓山也是满山英魂,就更没有害怕的理由了。
爷爷的遗照一直挂在我老家的卧室里,二十多年了,照片里的他依旧面容俊朗。而关于姥姥,我甚至都记不清她的面容了,而她也没有相片留下来。姥姥因偏瘫常年卧床,形貌发生了很大变化。在我眼里,她很丑,很吓人,我都不记得曾和她有过亲近的举动。1998年的一个深夜,我家的大门被人拍得框框作响,得知是我舅,我妈当即哭出声来,她以为姥姥过世了,不然舅舅也不会这么晚过来。可当得知去世的是我姥爷时,她的哭声变得奇怪而吓人,吓得被窝里的我一动不敢动。多年来,姥姥受尽了病痛的折磨,性格变得很怪,有时会提一些不近情理的要求,悉心照顾她的姥爷终于身心俱疲,选择了仰药自尽。这年我九岁。次年,姥姥去世。虽然我不怕姥爷,但我不记得曾和他说过什么话,他的声音也在我的记忆里日渐渺茫。倒是我妈常说,姥爷很疼爱我。
我妈常梦到我姥姥,然后哭着醒来。
很多次,我也从梦中哭着醒来,只是梦到奶奶出事了。奶奶是最疼爱我的人。如今她年事已高,身体每况愈下,常常喊我的时候叫出的却是我爸的名字。前段时间,我和她视频聊天,她竟然问我结婚没有。
前些年我妈大病,在县城的医院一直找不到病因。医生给我说:你妈还年轻,最好转院去郑州。当时我怕极了。在郑州照顾我妈的那段时间里,走路就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是的,心里怕极了。
很多事我无所畏惧。
但对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我很怕失去他们。
我还没有和他们谈谈他们这一生的幸福和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