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炎先生挨打，少说也有一二回，我说的不是小时候，小时候没一个伢子不被爹妈打的。不过长大了，还被人打，却是稀奇，学者国士如太炎先生者，被人打，是稀奇中的稀奇。

章太炎曾入张之洞幕，曾发六万言的“炼牙（斗嘴）”文章，声声排满，张之洞何人？大清既得大利益者，如何容得幕僚来排满？张之洞喊了梁鼎芬来，脱了太炎先生裤裆，翻过其身，架杀猪凳，“以四人轿两人之直肩棍，杖太炎股多下。”一代国士，被打得鬼哭狼嚎。

这一回，是权力打学术，另一回，是学术打学术。学术打学术，说的是康有为打章太炎。1896年，甲午战后，太炎先生来到上海，当了《时务报》的首席评论员。这个职务，专业炼牙岗位，章老跟康老尿不到一块，互相炼牙，“论及学派，则同冰炭”。太炎先生是革命派，南海先生是保皇派。革命与反革命之争，一个是唾沫星子为武器的口水战，一个是刀枪杆子为武器的血水战。

或许是火力猛，这个无疑，章疯子与人开起论战来，没几人赢得了他那张嘴巴。比如康有为七十高龄，人家喜庆日子，章疯子没担酒来贺寿，也没送红包，送呢是送了一副对联，寿联都是颂圣是不，章疯子送过去的蛮像挽联，上联是：国之将亡必有，老而不死是为。这是一副嵌名联，嵌名联不算什么，关键的是这联语前出自《左传》后出自《论语》，更关键的是上联下联，都掉了一字，这一字才是要害。这联完整的是：国之将亡必有孽，下联是老而不死是为贼。

这个便是舆论战套路，或谓路线图，几乎所有舆论战都是这样走情节的：论点攻防开场，人身攻击热场，攻击人身散场。开始多半都讲道理的，大家都自以为掌握了真理，谈起来眉飞色舞，原来道理不是山泉水，可以汩汩无尽流，道理只是瓶装水，脑壳不过是矿泉水瓶，倒不出多少水的。那么，道理讲完了，瓶装水倒完了，干嘛呢，还有口水，于是开始骂人，舆论战进行到骂人这个环节，剩下的便是打人。从肉体上使之闭嘴，事半功倍，一劳永逸解决纷争，一抔黄土掩风流，口水没地方流。

太炎先生到上海次年，便被康有为打了一顿。郑孝胥在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四月初二日记有记：“傍晚，谭复生（谭嗣同）来，谈《时务报》馆中黄公度欲逐汪穰卿。汪所引章枚叔者（章太炎）与粤党麦孟华等不合，章颇诋康有为，康门人共驱章，狼狈而遁。”此处狼狈而遁，当是郑氏精神胜利法叙事。郑孝胥与康有为是一党，他来叙事，自然会把论敌接受记者采访，其旁述之词，多半是，什么心虚啊，什么狺狺啊，什么恼羞成怒啊，总之一定将其描得狼狈不堪，智力难堪。

郑孝胥写得简略，孙宝瑄写得更有细节：“章枚叔过谈，枚叔以酒醉失言，诋康长素为教匪，为康党所闻，来与枚叔斗辩，至挥拳。”章太炎自称章疯子，喝了点酒，更是耍酒疯，骂起康有为来，酒气喷满上海滩。这下，康有为坐没坐得住，待考；康有为门生坐不住了，操起棍棒，带起砍刀，来打章太炎了。

说康有为打章太炎，严格说来是不对的，是康门生打太炎先生也，太炎先生自记其事：“康党麋集，攘臂大哄。”大哄是口水战，攘臂是肢体接触了，康党是打他脑脑，还是打他屁屁，太炎先生自己没说，他指名道姓说的是梁作霖打他，梁作霖是梁启超关门弟子。有谓梁启超也动了手，这个没实考。

粉丝，喔，门生有备而来，太炎先生没架势，这一顿挨打，肯定是吃了大亏的，不说打得皮开肉绽，至少打得鼻青脸肿。太炎先生大白天被人暴揍，其实是被观点打了个半死。人与人，常常是会因言获打的；街头两个妇女打架，多半是因一根黄瓜，而互相抓辫子；网络两个阵营打架，档次要高一些，多半是因一个论点，而互相打棍子。故而说，太炎先生不是被门生打得满地找牙，他是被观点打得漫天找北。

观点打群架，或观点群殴一人，不出奇的，出奇的是，因观点不同，主人不急不躁，门生或粉丝却大闹互联网了，大闹互联网不是事，更是粉丝取关；粉丝取关不是事，更是夫妻离婚；夫妻离婚不是事，更是父子母女斩断血脉关系，更不屑说，网上五六十年交情的老作家，从此绝交。我对这般绝交者，是敬而远之的。他在野，因一个观点而绝交，他若在朝，指定会因一句话而被其绝杀。

戊戌政变，康梁逃亡海外，章太炎也避祸台湾，太炎先生驰书康南海，这回没戾骂，而是亲爱。康有为接了信，高兴不已，“顷者政变，仆为戮人，而足下拳拳持正义，又辱书教之，何其识之绝出寻常，而亲爱之深耶？”太炎先生接到康有为回信，激动不已，“忽得工部（康曾任过工部主事）报书，眉宇盱扬，阳气顿发，盖不啻百金良药也。”两人观念水火不容，而且打过架，这时又如何这么亲近亲切亲爱起来？太炎先生有解释：“论学虽殊，而行谊政术自合也。余于工部，亦若是已矣。”观点有别，不影响私谊；即就政见来说，皆为家国富强，所抱路线图不同而已，可以坐下来喝茶谈嘛。

因观点打了一顿，太炎先生并不绝交，更不绝杀，这说的是，士士间，不缺智慧，不缺胸怀；因观点打了一顿，今之士者，从此死拉仇恨，拉死仇恨，这说的是，士士间，不缺智慧，独缺胸怀。

（作者单位：双清区科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