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新春,拜读了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之一——陈彦的长篇小说《主角》(作家出版社2018年出版),现不揣浅陋,谈谈感受。
以小见大,厚实圆融
“聚焦底层小人物的生命价值与尊严”,是陈彦作品的最大特色。与“调味品式”描写“秦人之魂”——秦腔而获茅盾文学奖的《白鹿原》《秦腔》等作品不同,陈彦首创以长篇小说而非传记专为戏剧演员立传。《主角》以时代变革为经、秦腔命运为纬,围绕戏曲文化、体制改革、三农问题、女性命运等多个领域的变革发展,杂以蒙太奇式技法,借四代秦腔艺人的平民视角联串起近40年中国历史的变迁,将众多平民个体的命运浮沉聚焦在时代的迭变之中。情节着重围绕第三代秦腔艺人忆秦娥自11岁至51岁(1976-2016年)的事业和婚姻两大主线,以社会变革对演艺众生的影响和裂变为副线来展开。
所有人,上自权贵显要,下至黎民百姓,都是人类历史舞台里的主角或配角。作者巧妙地将众多小故事融合到传统戏曲回春以及改革开放对各行各业冲击的大时代潮流之中,成功地喻示了西洋文化对中国传统戏剧及艺人生存的侵袭所带来的不可逆转的影响。因此,作品具有“时代的多棱境、时代的水彩画、时代发展的史志书”的丰盈丰赡美和厚实厚重感。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是作者所处时代语言的经典反映。《主角》时有金句的光芒闪耀,其对主角配角的解注引人深思,对世事人性的解剖入木三分,对传统戏曲的解说一针见血,对爱情与艺术关系的解析也颇有见地。“麻利”“端直”“少皮干”等方言熟语为秦地读者添了亲切感;“钢粉”“精准”“忆爷”等流行语为人物涂了时代色;民歌、打油诗和顺口溜为作品抹了民族彩,“摇旦”“包大头”“拿大顶”等行话使小说加了行业分;三首《忆秦娥》词则为深化人物形象增了不少光。作者大量运用排比兼递进及反复加递进等辞格,五六个双语词乃至十几个如“傻”“聊”“能”等单音词相连的长句,不仅使故事多彩多姿,情节有趣有味,也使各色人物个性凸显、形象鲜活。
作品有名加有姓的人物共有六七十个,大多有各自的个性特点、各自的生活轨迹,人物之间的交集层次、逻辑是清晰明朗的,是圆融畅达的,具有突出的地域特色、行业特性和特定历史转型时段的时代特点。
苟存忠等“忠孝仁义”四老属作品里的第一代秦腔艺人,代表了历经战乱和风雨洗礼的老艺人。胡三元、胡彩香、米兰、单仰平、薛桂生等众多正面人物属于作品里的跨代秦腔艺人,这些人物在人生困境里的选择与坚守,没有忸怩作态,只是生命使然。
与上述人物形象形成鲜明对比,黄正大擅弄权术、郝大锤志大气短、廖耀辉邪欲熏心、丁至柔惯做双面人,这些负面人物也如身边小人,个个栩栩如生。还有忆秦娥的父母、姐弟等人的自私自利、小农思想,刘红兵、楚嘉禾之母的可恨可怜、可叹可悲的一面,既是个体个性的表现,又是社会共性的体现,更是众生生存状态的真实呈现。
因小失大,缺月待圆
《主角》的创作,是陈彦“利用两年4个寒暑假,加上节假日,还有一些晚上”。这是个“早产儿”,缺陷在所难免。
一是总体结构情节的不足。优秀作品应是内容与形式的和谐与统一。《主角》完全可以上下两部而不是以上中下三部来编排,即以忆秦娥的两大人生拐点——县、省两处演艺生涯来安排、整合情节更为妥当。其平铺直叙的四五十个故事过于生活化,缺乏提炼,几乎没有令人揪心、让人激动的情节高潮。取消农林特产税、增加粮补林补等国家重大政策的实施对农民、农业和农村的积极影响也没有体现。
二是语言文字叙述的不妥。作品中多次使用“这期间”“这以后”“后来”“好多年后”“这是后话”“看官可曾记得”等说书人的口气来剧透。大量的剧透既让读者丧失了美妙的神秘感,还增加了字数篇幅。好的小说,开头第一句就告诉你这小说是否好看。《主角》开篇即用“她叫忆秦娥。开始叫易招弟。是出名后,才被剧作家秦八娃改成忆秦娥的”这种说书人的口吻来剧透。秦八娃正式出场在第五十四章,已近上部尾声,忆秦娥正式亮相已到中部第一章。其朴实又稍显做作的语言和叙事风格,尤其是不厌其烦地大量堆砌近义词,如“是言不由衷的;是言过其实的;是夸大其词的;是文过饰非的”“是咋都对他不待见、不上眼、不上心、不入辙、不配合、不钻套、不上道”“爱管闲事,爱挑毛病,爱提意见,爱皮干”等,导致了作品的语言啰嗦和篇幅虚胖。
三是人物塑造欠妥。如特设人物秦八娃,其神态瘦丑却真诚朴实、中规中矩却超然洒脱,每次出场都是长篇大论,就像是作者在说教。“主角”忆秦娥,其勤奋而又痴迷秦腔演艺、美丽且善良的典型形象令人难忘,但“封潇潇成酒鬼了;刘红兵成瘫子了;石怀玉自杀了”,悲剧虽可凸显力量,然将其三段感情皆处理为悲剧是否妥当?
作者还以玄幻手法描述忆秦娥两次梦游地府及未获准担当《梨花雨》主角的心理阴暗面,虽在鞭挞利欲熏心的众生态,却也反映出主要人物的未成长。其回归原点与父、舅一起演唱皮影戏的结尾,寓意深刻,却也让人感受到了她的隐忍不甘,她的退让不舍。皮影戏对其技艺的熏陶与影响,作品也毫无点缀。纵观其40年演艺生涯,其善良坚韧、任劳任怨、逆来顺受的个性让尊长喜爱。可“痴心做处人人爱,冷眼观时个个嫌”,工作及生活的困窘一直压抑着她,其辛勤付出与实际回报相距实在太远,读者最终未看到其功成名就的欢喜,只看到她的落魄……
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的“半部杰作”“字数井喷”现象自第七届后即遭诟病,《主角》获奖后也颇受读者指摘。可媒体上皆是“整全之美”“一部非常完美的作品”等“专业性的文学广告”之声。文学鉴赏演变成文学“打赏”,既是名利交易的魔力使然,也是文学批评的颓败走势。《主角》若多花点时间和功夫打磨,作品或将更加圆实,这些小瑕疵或将纾解,不致因小失大而教茅盾先生蒙羞也。
(欧阳宗岩,任职于洞口县委组织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