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木匠在乡下蛮呷香。这也难怪,嫁女做嫁妆,需要木匠;建房子,需要木匠;做农具,需要木匠;甚至做一个猪食盆,也要找木匠。所以,木匠进了门,主人都会笑脸相迎,一口一个“师傅”,还要好酒好菜招待。
我们那里最有名的木匠姓张,大人们背后称他“张木匠”,见面叫他“张师傅”。张木匠的手艺是他爷老子(父亲)手把手教的,听说他还看过鲁班书。不过,他最有名的是一手弹墨的绝技。
大凡做手艺呷“百家饭”的人,嘴上功夫都了得。张木匠干活时,往往是一边动斧子刨子锯子,一边动嘴皮子。最近的传闻,以前的典故,说得唾沫四溅。所以,张木匠干活不孤单,身边经常围着人,有大人,也有小孩。张木匠说到高潮时,一定会说他的弹墨绝技。这时,他会停下手里的活,眼睛睁得溜圆,死死瞪着眼前的人,脸上的肌肉会绷得紧紧的,仿佛一个愤怒的家长在训斥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知道不?做木匠,最重要的是弹墨!墨线弹准了,弹直了,做出来的东西才会精致,才会好看,才会耐用。别以为是个木匠就会弹墨,哼哼,没几十年功夫是不行的!”说着说着,就到了吃茶点的时间。茶点很简单,一般是几个糯米粑粑,加上一碟瓜子,一碟花生。也有人家煮一碗面,加一个荷包蛋。酒是不能少的。大人们识趣,立马离开,张木匠一定会极力拉住一个人陪他喝酒。然后端起桌上的瓜子和花生,给每个小孩分一点。有些小孩怕羞,不肯要,他就硬塞进人家口袋。这时,张木匠脸上满面春风,一团和气。
张木匠喜欢扯乱弹,干活却非常仔细,锯、砍、刨、凿,那是有板有眼,绝不含糊。尤其是弹墨,那简直像大姑娘绣花,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只见他从墨斗里抽出墨线,用拴在线上的铁钉固定在木头的一端,左手拿着墨斗走到木头另一端,摆好位置,深吸一口气,闭着一只眼,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墨线,轻轻往上一提,然后飞快地松手,墨线反弹下去,一条细细的、均匀的、笔直的黑线就出现在木头上。弹完墨线,他端详一会,少不得又要吹:“弹墨的功夫就在那一提一松上,力度拿捏要准,方向要正,松手要快。”
你还别说,张木匠做出来的东西,不但看相好,而且还耐用。我家有一个八仙桌,是张木匠做的,几十年了,桌面都变成了黑色,可摆在老家的堂屋,还是四平八稳。用力摇,晃都不晃一下。
不过,张木匠也有“走麦城”的时候。
有一次,邻村的铜晚爷嫁女,请张木匠去做嫁妆。那时嫁妆兴八大件:一个高低柜,一个三门柜,一个老式两门柜,一个躺柜,一个书桌,还有一长两短三条沙发。张木匠干得挺顺当,不到二十天就基本完工了。这天,铜晚爷高兴,中午呷饭时不断劝张木匠喝酒。张木匠平时每餐只喝三杯,这次被桐晚爷一劝,就忘了规矩,多喝了几杯,脸也红了,头也晕晕乎乎了。下午,张木匠做好最后一条短沙发,因为头痛,没呷晚饭就回了家。晚上,张木匠检查木工箱时,发现里面有一根蛇形弹簧,他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下午那条短沙发里少装了一根弹簧,这怎么得了?张木匠像受惊的耗子似的在屋里转了几个圈,然后奔出屋子,骑上单车,来到铜晚爷家。还好,铜晚爷家那个临时工棚的门还没上锁。他溜进屋里,来到那条下午做好的短沙发旁,准备偷偷把漏装的弹簧装上去。偏偏这个时候铜晚爷听到了动静,大喊一声“捉贼”,把张木匠给捉住了。这件事让张木匠颜面扫地,好长时间他都没接活干。
后来,乡下的木匠都进城发财,张木匠也“随波逐流”。可他只干了一年就“浪子回头”,再也不去了。有人说他太死板,呷不开。可张木匠自己说,做人要有“底线”,做事要讲“分寸”。真是三句不离本行!
如今,年过花甲的张木匠在乡下种田,偶尔给人修补一下损坏的家具或门窗。
(申云贵,邵东人,邵东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