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那年，我没禁住诱惑，心血来潮出版了一本诗集。作为寂寂无名的写作者，当然自掏腰包。

望着堆得像小山似的散发油墨香的诗集，我心情复杂，喜忧参半。喜的是，多年心血终于汇集成册；忧的是，诗集的去处不得而知……我当时不过是一普通又清贫的乡村教师。

一筹莫展之际，朋友阿昌建议，不妨去职中试试，书是爱情诗集，或许为青春期的学子所喜。除此别无良策，我一咬牙，顾不得面子，豁出去了。其实出书之前，我就考虑到销售的因素，忍痛割爱取消了出版乡土诗集的计划。

阿昌怕我放不下面子，自告奋勇帮我一起去卖书。每周五下午，当时尚在乡下教书的我风尘仆仆地赶至县城。待华灯初上，阿昌骑着摩托车，搭着我和一包书穿过整个县城，往郊外学校风驰电掣而去。

头天晚上运气不错，赶上学校文学社开展活动。指导老师是朋友，不遗余力地为我推销，却收效甚微，围观张望者多，真正掏钱购书者少，仅卖出区区十余本。出师不利，心情跌至冰点，真想打道回府，幸好有阿昌打气，自己也心有不甘，决计去班上碰碰运气，指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

吃一堑长一智，我们接下来改变了营销策略。每到一个班级，先给学生人手一册，试阅。阿昌将他的演讲和书法特长发挥得淋漓尽致，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地煽情，“情诗王子”“纯情”这些词汇都被他派上了用场，听得我脸红心跳。他一边滔滔不绝地讲演，一边不忘展示遒劲有力的粉笔字，引得这些花季少男少女啧啧称奇，艳羡不已。他方唱罢，我又登场。我的普通话很“塑料”，硬着头皮摇头晃脑地给学生们朗诵自己的诗。一首诗读毕，掌声哗哗，意想不到。

这些前奏一个环节不落，一气呵成，自然而然将青春期的学生带入“售书”的主题。学生们起先排队一个个购书，后来乱了规矩，把我团团围在中间。我低估了这些稚气未脱的孩子的青春、时尚和野心，他们竟提出签名的请求。我压根没往签名售书这方面想，临时从学生那捞了支笔救急。签名时，一笔一画写下“××同学惠存”或“××同学雅正”之类的套话，然后工工整整署上自己的大名，很神圣的样子。

很快，学生们不满意我千篇一律的签名，要求在扉页或者翻到某首喜欢的诗，写上一句励志格言或诗句。一个女孩翻至《青萍》那页，我略一思索，写道：在爱的水域，浪迹天涯。一个男生恳求我在《雨夜》那页写点什么，我不假思索写下：撑一把伞，和爱的人走过今生和来世的风风雨雨。还有一个女孩怯生生翻到《失恋者》，不言不语地侍立一侧。我揣测女孩可能失恋了，遂写道：抛却一切烦恼，奔跑在人生的草原，你的长发将飘逸成鬃毛。我大脑飞速运转，文思泉涌，一行行优美的文字流落笔端。

那晚，逆袭成功，一百本书一售而空。

一连跑了八个晚上，走遍学校所有班级，售书近七百本。印象最深的是，在一个班竟卖了四十余本，几乎人手一册。其中一个男生有点特别，一人要了两本。我饶有兴致地问为何买两本。他腼腆笑道，一本送人，一本留给自己。旁边同学哄笑道，那本送女朋友呢！

……

记得那是寒冬季节，阴雨连绵，冷风嗖嗖。每天夜幕降临，我和阿昌坐着摩托车，缩着脖颈赶去学校；卖完书后从黑咕隆咚寂寥无人的郊外胆颤心惊地回到县城，跳下摩托车，已是浑身冻僵，手脚麻木。回到县城，大抵晚上十点多了，我拉着阿昌围炉煮酒，以此犒劳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的阿昌。真应该感谢阿昌那些日子的陪伴和支持，让我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感受到了尘世的友谊和温暖。

我们趁热打铁去了另一所私立学校，吆喝了两晚，诗集告罄。除去成本，我卖书净赚二千，对于当时薪水微薄的我来说，已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此后十多年，我再没出过新书。如果还有人问我自费出书么，我必定不假思索地摇头拒绝。

（马卓，任职于隆回县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