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冰雪总是比山下先来一步的高山上,在孤零零的村级学校里,其实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多艰辛和无趣。尤其是砍柴的日子,几乎就是“六一”儿童节,当然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每个月学校都会挑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师生一起上山砍柴,以作学校食堂炊饮之需,谓之勤工俭学。但是一二三年级的学生不许去,把他们羡慕得不要不要的,天天盼望着可以读四年级。
一出了校门,学生舞着柴刀、抄着禾枪,像野兔一般向着山头乱窜,一口气跑出十几里,老师根本吆喝不住,只好撒手不管了。男孩子心大,喜欢挑粗壮的手腕粗的杂木奋力砍着,引来一片崇拜的目光。女孩子也不弱,光着脚板,“咣当咣当”的,一会儿就砍倒一大片灌木。瘦弱的孩子把枯枝败叶捡拢在一起,用来引火是相当不错的。路过的村民看见了,乐呵呵地扯着喉咙说:“爷老子叫你们砍柴,没见你们这么舍得费牛力!”
野鸡被忽如其来的庞大队伍惊得仓皇逃窜,十几个男生立即抛了柴刀去追,野鸡没追到,回来柴刀也不知扔哪里了。
老师是个巡山的“大王”,把走得太远的孩子一个个叫回来。不一会功夫,学生便又走散了。倘若遇到一树野果子,老师也成了孩子,兴奋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学生全围拢来,挑最大最红的给老师先吃。“卖炭翁,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老师似乎想起了什么,嘴里吐出一串诗来,像鱼吐泡泡一样。学生让老师接着念,老师却让学生唱山歌。胆大的孩子就油腔滑调地唱:“叫我唱歌就唱歌,唱只蚊子打赤膊,对面山上有个泥鳅洞,下边田里有个喜鹊窝……”
夕阳掉到山顶上的时候,学生砍来荆条和竹子,一揉一搓,编成结实的绳子,把柴一捆一捆地缚起来,各人挑一担下山。力气弱的只背一篮子松针,同学便笑她是小姐,在家里排行老大的就叫“大小姐”,排行老二就是“二小姐”。
路上歇了九九八十一次肩,总算把柴担进了校门,放在敞地上晾着。大家伸出手来一看,大大小小的口子横一道竖一道,身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脸上涂抹得像个雷公。不过,手还在,脚还在,眉毛眼睛鼻子都在,仍然算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伤筋动骨才叫受伤呢,茅草割破皮也能叫事?红药水都懒得搽。只有一件事叫人提心吊胆,裤子膝盖上撕破了一个洞,在爸妈面前恐怕难以遮掩过去。
学校有一个好大好大的柴房,放得下十张八仙桌,码着一捆捆的杂木、杉刺、蕨叶和松针。附近百姓的母鸡,爱从门底下钻进去下蛋,猫喜欢在柴房生孩子,麻雀有时候也从破烂的窗户里跑进去 ,学生喜欢跑到柴房捉迷藏,总之,柴房简直是一个天堂,也使学校像一个大户人家。不同的学校,勤工俭学的任务不一样。山上的学校砍柴、采蕨、采野生小竹笋,山下的学校采春茶、捉泥鳅、捡茶籽和乌树籽,累着并快乐着。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学校师傅天天愁菜,因此勤工俭学就成了采蕨。
在山区,采蕨不是难事。学生自然知晓哪面山坡蕨菜多,方圆十里的山,没有他们不熟悉的地方。向阳的山坡上,胖乎乎的蕨菜像棍子一般密密麻麻地插着,采一竹篮也不过是一顿饭的工夫。学生总是贪心,把篮子堆得老高老高,还舍不得罢手。然而,要把蕨菜背回学校就吃力了。
那时候的路,还只是靠脚踩出来和锄头挖出来的小路,或者干脆就没有路。上岭下坡,攀着灌木走,走得身上热气腾腾,身上沾满了泥巴印子、青苔印子,头发里满是柴草屑。然而要说埋怨的,一个也没有;想把蕨菜扔掉一些的,一个也没有。个个都想超额完成任务,个个都想自己的班级比其他班级多。这么多蕨菜,三两天是吃不完的,晒干了,或者腌制了, 是极好的下饭菜。
采春茶总是女生赢。一样的时间,一样嬉笑打闹,女生采的茶叶总能比老师规定的十三斤任务还多。男生便动了歪心思,把茶叶放在水田里浸湿了,或者在茶叶中间放了土疙瘩,增加重量。有女生和男生要好的,女生便偷偷地把茶叶分给男生一些,也许有某些情愫在暗暗发酵。老师说了,没有完成任务的要罚,可是最后一个受罚的也没有。有时候为了采头道春茶,学生商量好了瞒了家里,天不亮就悄悄起身了,走到山上天色未明,凭着手感,篮子里也没混进一片老叶子。
小鸟总是喜欢把窝安在茶树当中,被学生连窝端了。窝里或是几个青色的鸟蛋,或是几只羽毛还没长齐的雏鸟,惊恐地叫唤着。顽皮的孩子也不懂得怜惜,放在手里只当是玩具。
秋霜降临的时候,乌树叶子绚烂如锦,继而叶子落尽,枝头上尽是累累的乌桕籽,雪白雪白的。对了,就是《西洲曲》中“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中的乌桕。学生舞着竹竿来了,每人各占一棵树,蹿上树去,拼命摇晃树身,使自己看起来也摇摇欲坠。还真的有孩子掉下树来了,但是抖抖黄土,又蹿上去了。附近耕作的农人见怪不怪,嘟囔一声“猴子变的”。
乌桕树老了,倒下了,做了百姓家的柴火。孩子们长大了,闯世界去了。新来读书的孩子,只被允许在操场里活动。学校有规定,凡窗户高处的卫生,须得班主任自己打扫,不得让学生以身涉险。几个年纪大的老师,便一边擦窗户,一边讲过去勤工俭学的事情。
(作者系隆回县金石桥镇中心小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