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有句俗语：“外孙是狗，吃了就走。”于是我们那的人都只带自己的孙子，对于外孙，总是一推再推，实在推不掉，也只好领着，但都是“约法三章”，比如什么时候打生活费过来，带到多大时就不管了……

但我的外公是个例外，他常说，女儿儿子一个样，孙子外孙一个样，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小我几岁的表弟比我淘气，经常抢我的玩具。每到这时候，只要外公看见，总会把表弟说上一顿，直到他乖乖把玩具还给我，还弯腰鞠躬给我道歉。

我稍大些时，就知道外公在我们整个院子，乃至整个村子，说话都是很有威信的。我们那地方小，村邻或者同姓之间发生什么口角，都是请外公出面帮忙解决。这个时候，一向慈祥和蔼的外公突然严肃起来，像个办案的黑包公。外公也不管吵架的是谁，和他什么关系，问清来由后，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有一次，外公都把他的亲侄子给骂哭了。

有时候，会有些人登门送给外公几包好烟，或是牛奶什么的，外公总是往外推，那人不肯，外公便生气了，一副你不拿走我便要和你打架的气势。等那人走后，外公都会长长地叹一口气。我很不理解，问外公，你帮了他们，他们送点礼物感谢你，不是应该的吗？外公摸着我的头说，外公现在就像一杆秤，任何时候都不能外加其他东西，否则就会一边高一边低，变得很难看。

外公那一辈的人，都是从苦日子中走过来的，体会过生活的艰辛，才会珍惜生活的幸福，可年少的我却从不明白，还常常嘲笑外公的小气。

外公喜欢把掉在桌上的饭夹进碗里，然后又扒进嘴里，还不忘用那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来教育我。我总是一边点头，一边让饭从嘴巴边溜出去。

村里许多和外公同龄的，都在他们六十岁那年扔掉锄头，有的随儿女们进城，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有的进城后住不习惯又回到村里，有的虽然没出去，但也只是每天打打牌带带孙子，任锄头生了锈也不再碰它。因为在他们这个年纪，子女都已经成家立业，自己每个月还能领到足够养活自己的养老保险。

勤劳的外公从没动过扔掉锄头的念头，并不是他不会打牌，不懂得享受，而是他觉得打牌不是享受，或者至少对他来说不是一种享受。他喜欢和土地打交道，他相信万物都有灵性，土地也一样简单，你把它当朋友对待，它也会把你当朋友相待。

当舅舅和妈妈劝外公好好休息，享几年福时，外公总是说，我现在就在享福，你们要是让我闲着什么不干，那才叫受罪呢！停了一会，外公又说，看着你们一个个长大变得有出息，我就高兴。说着说着，外公的眼角就突然有了泪。我们都知道，外公是想让我们留在他身边，却又不愿影响我们的发展。

我们都以为健康的外公能长命百岁，或者至少活个八九十岁。可在外公七十三岁那年，刚过完春节，他咳嗽老不好，想让妈妈陪他去医院检查。妈妈一下子愣住了，预感到了不好，因为外公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小病小痛，从来不和家人说，自己吃点药就能扛过去。

果然，妈妈的预感是对的，县医院没有确诊，怀疑是肺癌，然后让我们去大医院检查。大医院去看了几家，都说是肺癌晚期。

我们没告诉外公，可聪明的外公似乎知道了一切，看着我们一张张强颜欢笑的脸说道，给我开点药，我回去吃几天就好了。外公故意把话说得很有力气，以至于他说完后又咳嗽了。他从口袋掏出一张纸，把痰吐在纸上，我们都看见了一坨鲜红的血。

四个月后一个闷热的雨天，外公走了，屋里屋外都站满了人。我好不容易挤到门外，吸了一口气，捡起一块石头猛地往田里一丢。石头刚落下，一只白鸟从稻田里飞出来，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赵登科，1995年生，邵东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