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牛犊十八汉。”农谚说得好,牛犊子长到3岁就跟人长到18岁成年一样,就得下地耕作了。这不,那一年正月还没有过完,父亲就张罗着去教牛了。
正月初十晚上,父亲来到我房里,扯着喉咙说:“明天早上早起一点,跟我去教牛,你牵牛绹,我掌犁。”父亲的声音很大,引得我心里隐隐有些不愉快,嘴里虽然没有说,但心里有些反感。只记得那几年父亲对我一直没有好脸色,自从我多次高考落榜后,父亲的脾气就更暴躁了,常常是有事没事地朝我吼叫,吼得我不知所措,有些招架不住。
第二天清早,我正睡得死,父亲就提着马灯走了进来,他推了推熟睡的我,然后一把将我的被子掀开。
“噢——爹,起这么早干嘛,白天时间不是长着吗?”
“教牛,昨晚上不是跟你说了吗?白天,白天还要去给油菜施肥呢!”
“你拉痢嗜血(吃东西)就狠,做事就没劲了!”最后,父亲扔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撇下嘴巴撅起老高的我,晃着马灯就做他的事情去了。
我连忙穿好衣服,径直走到牛圈里,牵起牛就往田里走。父亲则扛起沉重的犁,紧跟在牛屁股后面,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
这时,天还没有大亮,夜幕笼罩着四周连绵的群山,迎面有干冷的风吹过田野,刮在脸上,有些生疼。我朝四周看了一眼,才发现脚下白生生地像撒了一层盐,我知道那是霜。
来到田垄里,父亲把农具放好,然后去套牛。牛犊子根本不知道它将要面临的是什么,正活蹦乱跳地在田里狂奔、撒野,它全然不知道它苦难一生的起点就要开始。
父亲一边手忙脚乱地扯着牛犊子,一边气得破口大骂:“畜生,白养你这么多年,卵事冇做,要是吃起来,你比哪个都厉害!”
父亲骂牛犊子,声音也是极大的。我听得心里一阵紧,总感觉父亲不是骂那头畜生,他骂的是我。记得高考落榜后,父亲也是这么骂我的:“白送你这么多年书,你那几本破书,就是狗脑壳记屎,也能够应付了!”父亲说这几句话时,我是气得涕泪横流的。
我牵着牛缓缓地走在前面,父亲握着犁站在牛屁股后面。我把牛引正,父亲的犁就四平八稳地行进在田垄里。牛牯子力气小,几个来回,肩上就起了血泡,充血的地方牛毛被磨得干干净净。有时牛想偷懒不肯走,父亲就一鞭子抽去,牛儿怕疼,一个劲往前冲了一下。冲得太快,几个趔趄,牛身子都被拉歪了,肩膀也被拱得老高。但父亲并不心疼牛,嘴里脏话连篇,手上的鞭子照样抽得劈啪作响。
经过两个小时的折腾,牛犊子老实多了,驯服地迈着匀速的步子,雪白的犁铧“哗哗”地翻着泥浪,一切都是父亲所预料的样子。
“牛教三遍晓得转头呢!”父亲常常没有表情地说。我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牛,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对不起父亲,不禁低低地往回看了父亲一眼。但父亲压根儿就没有正眼瞧我,只顾呼哧呼哧地喘大气。父亲也是上年纪的人了,劳动起来显得不那么顺手。
“歇会儿吧。”我提议。
“吁……”牛犊子听话地停住了脚步,硕大的鼻孔喷着两股气柱。父亲放下犁,一屁股坐在土坎上,密密的皱纹布满汗珠,花白的头顶热气腾腾,像清晨白茫茫的雾。
“吃点东西吧。”还是我提议。
父亲没有吭声,直起来,提起他带的布褡裢,拿出一个红薯馍就啃起来。父亲啃完了一个红薯面馍,喝了一口水,咳了几口痰,又走向田里,步子有些慢。我这才发现,父亲真的老了。他额上的青筋颤栗着,脸上的刀刻斧凿注释着他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父亲老了,可家里的十几亩地还得他去侍弄,耕地的牛还得等着他去吆喝,种下的庄稼还得等着他用汗水去滋润。全家人的生活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脾气怎么不暴躁呢?
一瞬间,我开始理解父亲了,我有些惭愧。“教不变的生教牛”是农民对那些笨牛犊的叹息。人是万物之灵,应该是教得变的。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一下开阔起来,我决心不再埋怨父亲,决心心平气和地好好读书。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穿透氤氲的雾纱,温暖结冰的田野。空旷的田野里,只有我、父亲还有牛犊子,在大地上默默奔走。
(作者系武冈二中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