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潘应斗有《重经岳麓》一诗:“一苇湘江我再来,遥峰峻绝倚云天。春闻鸟语绵青嶂,昼令虫书满绿苔。绝学此中洙泗地,名臣何处道乡台。流连几度斜阳下,漫与同人叹劫灰。”
坐苇叶般的小船横渡湘江,我又一次到岳麓山去,但见远处的岳麓山峰峻峭险绝倚靠着云天。正是春天,岳麓的青嶂翠峰里鸟语连连;白日下想读禹王碑形如蝌蚪的古碑文,却布满绿苔。岳麓山下的书院承继着洙、泗之间的儒学正道,可是纪念名臣邹浩的“道乡台”在哪里?斜阳之下我几度流连,与志同道合者叹息多少人事成为劫后余灰。
潘应斗这首七律,见于武冈的一些古籍,谭修等人主编的《岳麓书院历代诗选注释本》也收录了。
潘应斗,武冈人,明崇祯癸未十六年(1643)会试登进士,恰逢李自成攻入京都(1644),未及录用而仓皇南奔,辗转至金陵,投残明福王朱由崧,任广东万州知州一年零四个月,政绩斐然。清兵南下攻陷金陵以后,潘应斗离任。据研究,这首诗就是从金陵来到长沙游览岳麓山时吟成的。“诗言志”,从这首诗,可以领悟到潘应斗对儒学的热爱,对忠直清正之臣的追慕,对文化传统受劫的慨叹,字里行间氤氲着一种可敬可仰的精神境界。
邹浩为北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进士,调扬州颍昌府教授,受到郡守吕公著、范纯仁礼遇。哲宗朝为右正言,不断上疏言事。章惇为宰相独断专横,严刑峻法,控制言论,流放诸臣,贬斥旧党。邹浩揭其罪愆,数其不忠,被削官,羁管新州。徽宗时复为右正言,又揭露蔡京等权臣奸事,两谪岭表。卒谥忠,学者称道乡先生。他第二次贬谪岭表,经过潭州(长沙),长沙州守温益命人驱逐,连客栈都不敢让他住。他踯躅于岳麓山,幸而岳麓寺僧请他到寺内住宿。
斯人已去,而忠直清正精神不朽。历史的车轮转到南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著名理学家张栻主管岳麓书院教事,筑台记念邹浩,以其号“道乡”命名,以表彰其忠直清正。乾道三年(1167),理学家朱熹不远千里,携弟子从福建崇安来到长沙,与岳麓书院主教张栻讲学论道,并在台前立石,上镌“道乡”二字。
对这样一位忠直清正之臣,潘应斗早心向往之;欲寻“道乡台”而不得,自然遗憾已极。
潘应斗的情况则是这样的。到了清顺治四年(1647),桂王朱由榔被拥立于广东肇庆,改元永历,授潘应斗为监察御史,未应征;继改授吏部铨选司郎中加太常寺卿,事君勤勉,亟盼“大明”复兴。后刘承允挟迁桂王于武冈,骄蹇跋扈,擅权乱政,小朝廷腐败有加。潘应斗度大势已去,弃官归乡,在威溪之白香湖畔搭茅隐居,与弟潘应星躬耕自给,“饔飱不给,晏如也”(有时饭鼎里没有饭,也安然自若)。清廷几次公车征召,他拒不合作。
清人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篇·跋》写到与潘应斗是同科进士、曾为明桂王督师的唐諴时,在明癸未进士八十余进士中,固守残山剩水之节以终其身者,而独不及唐公与潘先生。一个人,遑论其位尊位卑,只要有民族大义(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具体涵义),皆可视为“遥峰峻绝倚云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