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7月,我初中毕业,考入武冈湖南省立第六师范学校,学校图书馆有很多书,我信手抽出一张卡送进去,递出来的居然是一部“楚辞”(书名记不确了)。真巧,语文老师张玉玲恰恰在我身后,他问我:“你也读楚辞?读得懂?”我回答说:“试试吧。”接着,又补充一句:“读不懂,可以问老师吗?”张老师笑笑说:“当然可以。”随即往外边一指,说:“那栋木板平房是老师宿舍,我就住那里。”
过了好些天,我果然去找张老师了。
交谈间,我知道张老师是中山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听过著名楚辞学家陆侃如先生的课。大学毕业,论文选题也是“楚辞”。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不是天生就喜欢楚辞的,但一来六师,就遇上了一位研究楚辞的老师,你说这不是天缘巧合,那又是什么呢?
从那时开始,我就喜欢找张老师,张老师也好象很愿意和我谈楚辞。一部《楚辞补注》,可以说就是在张老师的义务指导下读完的。
张老师的一生,几乎没有中断过与我这个学生的楚辞之缘。如果在楚辞研究上我还有什么点滴成绩的话,张老师是我第一位应该感谢的恩师!
《楚辞》属先秦文学,先秦离今天很远,故今人读《楚辞》,隔阂很大。但造成这种隔阂的原因,我认为最主要的似乎应该是“字”。既然“字”是造成今人学习《楚辞》的最大隔阂,那么,不研究《楚辞》则已,要研究《楚辞》,就一定要从“字”开始。但是,从“字”开始,怎么样才做得到,做得好呢?我很迷茫,很困惑……
“字”有三个要素:一、字形,二、字声,三、字义。在古人眼里,这叫作“小学”,本来是很简单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字形在变,字声在变,字义也在变,变来变去,当然就变复杂了。于是,后人就把“字形”叫作“文字学”,把“字音”叫作“声韵学”,把“字义”叫作“训诂学”。够复杂的!
但我上的是中等师范学校,如此复杂的学问,老师是不会对我们讲的。
下面,我将郑重地向大家介绍帮助我学习《楚辞》的第二位恩师——向森焱!
1953年8月,我从省立六师毕业,在两所小学工作了一个学期。1954年3月,调武冈二中初中部教语文。
初中部的语文教研组长向森焱,曾在六师代过一学期课,代的是我们班,故与我有师生之谊。
向老师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的修养很好。他见我手上常常拿着一本《诗经》或《楚辞》什么的,大概觉得怪异,便主动找我谈话,鼓励我上进。记得也就是这一次,他对我说:学习先秦文学,与学习别的文学稍有不同。也就是说,一定要先有一点“小学”即“文字、声韵、训诂”之学的基础。嘿!说来不怕大家笑话,什么“小学”,什么“文字、声韵、训诂”诸玩意儿,我压根儿就是这时才从向老师的口里听到的。不过,我没有闻道恨晚的懊恼,我只觉得一股闻所未闻的新鲜味源源不断地向我身上流过来,流过来……
接着,当然就是我向向老师讨教学习门径的追问了。
向老师四十出头,精力充沛,听我一问,立马演说开了。每一句话好像都可以在我眼前打开一扇色彩斑斓、美丽动人的神奇之门。人生邂逅一位这样的老师,也真正是三生有幸!
向老师给我开列了基础书目,洋洋二十多种,我全买了,买到连吃饭的钱也是借的。
此后,用不了几天,向老师就要来问问我学习的进度。而每一个月左右,我也会恭恭敬敬地把学习笔记送呈向老师审阅。向老师有问必答,有求必应,耳提面命,对我帮助很大。
1958年,反右开始,向老师不幸被“揪”。斗争会上,领导要我说他毒害革命青年,我说了,但回到房里,照样谨遵向老师的既定方针,一丝也不敢,更不愿稍稍有所松懈!
从1954年3月到1964年8月,整整10个年头,3650个日日夜夜,我终于大胆地运用文字、声韵、训诂的基本理论与思维方式,生吞活剥地凑成了两篇习作:一曰《<离骚>释义》,一曰《<天问>释义》,计六万来字,全是关于“字”的。
可惜向老师反右不久即开除回洞口老家交群众监督劳改了。我独学无师,一人瞎搞,尽管心中的确也幻想着要努力地画出一只像模像样的老虎来,无奈力不从心,心不随人,摆在人家眼前的万难保证不是一条令人非常讨厌的癞皮狗!故文成之后,深压箱底,一直未敢出以示人也!
文化革命结束,国家招收社会科学研究人员,我报名应考。但报名时,规定要交一篇供资格审查之用的论文,没有办法,只好把《<离骚>释义》送了去。
考试结果,我落榜了。但风闻那篇论文却得分很高。出于好奇,我极想打听出一个究竟来,以便给自己定个高低,但此事涉及国家机密,打听起来,多有不便。
心上心下了好几天,一个可以打听出究竟来的办法让我想出来了:很简单,把两篇《释义》分别寄给两位声名显赫的大教授,求他们看过之后写点意见给我,一估摸,是高是低,岂不就八九不离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