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征途中,毛泽东“马上低吟三五句,灯前速记六七行”。《忆秦娥·娄山关》是毛泽东在红军重夺娄山关后写的,堪称得意之作。该词粗看似乎易懂,实则难解,当年中国诗界权威郭沫若对它做过一番解释,毛泽东竟然说他搞错了,并且亲自写下一篇500多字的解释,然而就是作者本人的阐释,人们还是觉得没有把问题完美解决。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这是《忆秦娥·娄山关》的上阙,文字、意境堪称上乘,然而又最富争议,因为这五句涉及景物的季节性、真实性问题,人们有疑虑,尚需进一步探讨。
“西风烈”,有人说就是西风凛冽,即寒风萧萧之意,可作者在此词的解释中说:“南方有好多个省,冬天无雪,或多年无雪,而只下霜。长空有雁,晓月不甚寒,正像北方的深秋,云贵诸省,就是这样。”1964年作者对《毛泽东诗词》的英译者解释,“这首词上下两阙不是分写两次攻打娄山关,而是写一次。这里北有大巴山,长江、乌江之间也有山脉挡风,所以一二月也不太冷。‘雁叫’、‘霜晨’,是写当时景象。云贵地区就是这样,昆明更是四季如春。”结霜温度需降到零度以下,又有猛烈的西风,怎么可能“不甚寒”、“不太冷”?结合当时的情形和作者的解释,词中的“烈”可理解成“紧”、“急促”,白居易《秋夜听高调凉州》:“楼上金风声渐紧,月中银字韵初调。”柳永《八声廿州》:“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把“烈”说成“猛烈”、“强劲”,与作者说明不太吻合,亦显韵味不足。
1935年2月5日(正月初二)立春,2月25日攻打娄山关,时值正月二十二,尚属早春时分,早春时节是否会刮西风呢?杜甫《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气酣日落西风来,愿吹野水添金杯。”这是“上日”(即元旦)讲到“西风来”。据说,郭沫若解释《娄山关》遭作者否定后,曾专门请教过气象专家竺可桢。竺可桢1941年、1943年曾去过娄山关,竺查找自己的日记,亲见过娄山关2月和4月是有雪的,至于风向,也确有刮西风的记载。
“霜晨”,不必只限作秋天的景物,早春时分打霜司空见惯。古典文献中这类记载屡见不鲜,《黄帝内经·灵枢·五变》:“遇春霜烈风,则花落而叶萎。”晚唐温庭筠的《商山早行》:“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写的就是早春的情形。北宋苏轼《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莫向霜晨怨未开,白头朝夕自相催。”
早晨天空悬挂月亮,这种说法太笼统了。有人说西方天空悬挂一钩残月,这是不妥当的。红军第二次向娄山关进发时,时值阴历正月二十二日的拂晓,此时的月相是下弦月,半边月亮高悬于南方天空。
西风急促,霜华满地,半月悬天,这些景物读者可能能够理解、接受,人们疑虑的是清晨“长空雁叫”。大雁春季迁徙北方,常常是傍晚时分才飞行,并不时鸣叫,一般不会清晨出现在天空,可作者又“眼见为实”,说:“‘雁叫’、‘霜晨’,是写当时的景象”,该如何解释呢?作者云:“在接近娄山关几十华里的地点,清晨出发,还有月亮。”此材料为解决疑难提供了很好的线索。根据对大雁生活习性的了解,大雁冬季数百只一起觅食,春天一二十只一起小群活动,宿栖时,有大雁警戒,发现异常,大声惊叫,成群起飞,伴有鸣叫。据指挥过娄山关战役的彭雪枫团长的《娄山关前后》记载:“大马路上,浩浩荡荡,人声鼎沸,这是向着娄山关的进行曲。”拂晓时分,人声喧哗,马蹄声碎,这异常的情况引起了宿栖大雁的警觉,于是成群惊飞,并大声嘶鸣,才出现了清晨“长空雁叫”这一情景。唐代卢纶《塞下曲》:“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月黑时分,本不是雁飞的正常时刻,而宿雁惊起,正透露出敌人正在行动。毛泽东笔下的“长空雁叫”与卢纶笔下的“月黑雁飞高”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碎”,细碎,“马蹄声碎”,形容清脆错落的马蹄声。唐代岑参《卫节度赤骠马歌》:“扬鞭骤急白汗流,弄影行骄碧蹄碎。”刘言史《春游曲》:“弄影便从天禁出,碧蹄声碎五门桥。”这一句,借嘀哚嘀哚的马蹄声,渲染了战前紧张的气氛,预示着一场恶战即将来临。
“喇叭”,一种管乐器,即军号。“咽”,呜咽,幽咽,声音因阻塞而低沉。曾经亲临过娄山关前线的作家成仿吾前辈在《长征回忆录》中说:“马蹄声微响,喇叭声低沉,一片严肃的战斗前的景象。”周振甫、臧克家等编纂的《毛泽东诗词鉴赏》说:“第四、五句,嗒嗒的马蹄与呜咽的军号声远近唱和,起伏迭荡,在山间回环向前。”总之,是在行军途中听到低沉断续的军号声。
近年接触长征的史料稍多一些,引起了我对上述看法的怀疑。2月25日凌晨,中央军委发出“应乘虚占领娄山关”的指示。兵贵神速,拂晓时分,红军战士从三十里的桐梓向娄山关进发,可以说是奔袭,想要打敌军个措手不及,如果行军途中军号声时断时续,那不是暴露目标,自己找死吗?古人深知奔袭之大忌,北宋欧阳修在《秋声赋》中写道:“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这一观点在彭雪枫团长的《娄山关前后》中得到很好的印证。在出发不久,得知娄山关已被敌军占领了,《娄山关前后》记载:“立即挨次传下来:‘快走!后面快走!一个跟一个!’”“第二次又传下来是:‘不要讲话,肃静!’这才是正式命定。立刻无声,一列没有声息的火车继续向前奔跑。众人这时仅仅一条心准备战斗。将近娄山关十里的地方,在山上,远远地送来一声既清又脆的子弹声,接着又是一声……”十里路远的子弹声都能听得真真切切,如果在行军途中吹军号,那还得了?“喇叭声咽”,只可能与作战时的冲锋号声相关。《娄山关前后》描述道:“冲锋信号发出了,喊声如雷,向着敌人的阵地扑过去”,“一阵猛烈的射击,一个跑步,敌人后退了,但不等你稳固地占领这一阵地,他们又喊着反攻回来了,阵地又被敌人所恢复。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终究不能奏效……”二十六日的关口争夺战,更为惨烈,尤其是三营官兵在黔军冲击最猛烈的时候,迎面而上发动反冲击,更为惊心动魄。娄山关一战,红三军团付出巨大的代价,第十二团政委钟赤兵和参谋长孔权身负重伤,六七个营连干部牺牲,伤亡人数达500人之多。“喇叭声咽”,指悲咽带涩、低沉断续的军号声,写出了战斗的紧张、激烈、持久、残酷,这是对战斗过程的高度浓缩。如此一来,很自然地发出“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感喟。
毛泽东不但有深厚的生活体验、战斗经验,还具有古典修养的内功。学习毛泽东诗词切忌浅尝辄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