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河,本名李鸣皋。湖南通道人,侗族。1927年生,早年就读于湖南省立第六师范学校,后毕业于全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先搞创作,颇有成绩,继而研究民间文化,成就尤巨。著有《中国巫傩史》等书,蜚声海内外。
1981年10月,湖南省屈原学会在汨罗成立,小组会上,我讲了个《九歌》的“九”是“鬼”、是“神”的意思。林知道了,便特意前来找我,问我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我说:“先考之古代声韵,再证以古代文献,就这么简单。”他若有所思,然后对我说:侗族的“九”,也是“大鬼”的意思。啊!九鬼互通,在今人的口语里居然还化石似地鲜活着,真是太令人兴奋了!
1984年12月,我的《<九歌>释“九”》的论文在《文史哲》第6期发表,但文中未提林的发现,因为我不懂侗语,又无法深入侗寨调查,害怕弄巧成拙。
1991年7月,林河先生的楚辞专著《<九歌>与沅湘民俗》也在上海三联书店作为“中华本土文化丛书”的一种出版了(以下简称“林著”)。全书20.08万字,大32开本,印数4000册,定价7元。
全书共十七章(《结语》不计)。前六章,可说是“通论”,后十一章,可说是“专论”。专论部分用的是一个模式:一、今译。二、注释。三、考证。
林是作家,今译自无问题,文本注释与民俗考证却很难分开,我们也就只好合而言之了。
我最拜服“林著”的是《河伯源流考》一条。
《广雅·释水》曰:“河,何也。”《春秋说题辞》:“河之言荷也。”故林曰:“河、何、荷,古字互通。”林还说:“河,从水,从可。”在甲骨文中,“(可)像一支带茎的荷叶,吊着一只莲蓬。”于是,林说:“可”字加“水”为“河”,加“人”为“何”,上加草头成“荷”。原来“河”就是长着荷花的水,“荷”就是人工栽培的荷花。
考古发现,河南新郑太河村仰韶文化遗址中,出土了两粒莲子。山东济南也发现了古代莲实,山东还有荷泽、荷水等地名,证明黄河一带确有一个庞大的荷族,他们称自己的酋长叫“河伯”,即荷族之长,而非后人误以为的“黄河之神”。
由于气候的变化,荷族慢慢向南转移。《路史》曰:“虞舜末,何侯得道于九嶷,今道州之宁远广济乡有何亭墟。”近代何绍基等名人即出宁远九嶷。后来又扩延到湘东北华容一带,东轱山新石器遗址中曾出土一陶质扁壶,壶上刻有荷花。扁壶是北方常见物,证明荷族人已经南迁到长江流域了,河伯当然也就入居长江,应该叫“江伯”了。
最后,林先生总结说:“《九歌》中的河伯,是河伯部族南迁时带到沅湘来的地方化了的水神。”也就是说:“《九歌》中的河伯,应是南北神话的混合物。”我觉得颇有道理。
林先生说话幽默,文风也一样,有时候,几句话,就道破了一个人人心中似有,人人笔下却无的民俗心理现象。令人冷俊不禁,比如对《东皇太一》没有人神恋爱一点的解释就属于这一类:“因为此系迎神仪式,东皇太一是率领群神一齐下降的,他们的屁股还没有在神坛坐稳,怎么就立刻要绝色美女去和他们谈情说爱呢。男朋友才进门,姑娘们绝不会马上就对他说‘哥哥我爱你’的。”解释通俗易懂,人情味很浓。我也颇为欣赏。
遗憾的是,在这部20多万字的“林著”里,像上面这样既有切实的民俗考证,又广泛结合了文献资料与考古成果的宏论并不是太多。
《东皇太一》里关于“肴蒸”的解释,就是很难取信于学界的。所以如此,因为林先生的研究方法明显存在一些问题。
如《周语》曰:“亲戚宴享,则有肴蒸。”林说:“指砍成碎块的肉食。”易案: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曰:“肴,啖(肉)也。”(“肉”字从段补)。林说这是“中原古礼”,似有根据。但王逸《招魂注》曰:“鱼肉为肴。”林却说:“肴蒸,可作蒸鱼解。”一下子,“鱼肉”就只是“鱼”了!如此擅改文献,是很不可取的!这是一。
最不可取的还是根据擅改的文献来主观推论,推出了什么“中原的神爱吃肉,南方的神爱吃鱼”的研究结论。笔者也是沅湘人,请客、祀神,隆重一点的,鸡、鱼、肉三牲必全,一般的,鸡、鱼可缺,肉则万万不可少。如苗瑶民族的“栏门酒”,往往只伴以大肉,而少鱼少鸡。民间更谓肉为大荤,鱼为小荤,鱼贱于肉。说南方民俗重鱼,“请客必有鱼,祀神也必有鱼”,事实并非如此。中原(北方)重肉吗?也未必。《孟子?梁惠王》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也。”鱼虽不如熊掌,但毕竟也是人之“所欲”,看得很重。《史记·孟尝君传》上录了门客冯谖一首歌:“长铗归来乎,食无鱼!”说明食鱼不仅是一个“爱不爱”吃的“口味”问题,还是一个能不能吃的“身分”问题,够讲究了!如此妄加推论,尤非所宜!这是二。林先生关于爱吃肉还是爱吃鱼的“考察”,对南北两方,都不合实际。
另外,一个简单的字,一个浅显的词,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你刻意求新,不是不可以,但一定要切合实际。比如,《河伯》里的“九河”,九指多,已成楚辞界的共识,林先生求新,释九为神,九河即神河,言虽有据,但仍觉牵强,难以服众。而《湘君》里的“积彐”,林先生说:“积”为“击”的同音假借字。积假借为击,一要有音理联系,二要有文献实证。什么也没有,就说是假借,那是信口开河,虽然能博得一时的痛快,但对问题的解决却是毫无意义的!
还有那些平空提出的诸如屈原时代楚国已进入“男神崇拜时代”,故“《九歌》中无女神”等等破天大荒的新论,都有待进一步科学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