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农村，一个村庄，一座院落，一处集镇，以至几户人家的屋前或屋后，都会有水井。只是大小不一，深浅不等，时间有别。其中，有的水井上百年了。它们像眨巴眨巴的眼睛，像乐哈哈的大嘴，又像一面面明亮的镜子，在高高的天底下，在青山的环抱中，日夜长流不息。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无疑，早早晚晚，井边是最热闹的地方。而挑水，则是我们孩子们日常的劳动之一。

我挑水时还没有水桶高，见大人天天忙农活，便主动要求挑水。母亲很高兴，说得崽力了，夸赞一番，指点一番，就任我挑着桶独往独来。

我开始挑水，一般是晌午时候。这阵儿，大人们忙别的事去了，井台安静下来，井水也升了上来。我担着水桶横过屋前马路，一步一步走下路边的坡，便沿禾田旁的小路，来到四方井。走去不怎么难，挑水回来真有历尽千辛万苦的味道。平时看到大人挑着满满的一担水，不慌不忙，轻轻松松走着，羡慕极了，心想，自己要怎样才能像大人一样呢。

我立在井边，从肩上放下空桶，双手抓住桶的提把，蹲下身一按，水桶斜斜地没入水里，用力一提，将注入井水的桶一点一点弄上来，便又去打另一桶水。然后，套好扁担上的棕绳，弯下身子挑了起来。这下，仿佛一座小山移到身上。明明每只桶只有半桶多的水，怎么这样重呢？我想倒掉一些，转念想，太少了，人家看到怪不好意思，便迈开了步。谁知一走动桶晃得厉害，一下是前边的，一下是后面的。水连连溅出。我忙放下来，让不老实的水桶待在地上，我生气念叨：“看你还捣蛋不捣蛋。“我喘了口气，便又迈开步。可桶时高时低，这只一翘，那只一沉，弄得我无可奈何。看着别人简简单单、随随便便的事，我却像抓只大兔子放在怀里，没个消停。好在母亲告诫过我，“不要急，慢慢来，熟能生巧。“

到家短短的三四百米路，我歇了两三次，感慨地想：挑水不仅要眼到，手到，心到，特别还要力到。歇歇肩，停一会，我又走起来。慢慢地，我找到了肩上竹扁担的中间点，摸出了走路的节奏。水桶老实了，安静了。但每迈一步都带了脚铐似的。我挪步，向前，一刻不停，腿脚却变成了木头。我忍着，我挺着，心里”一二三四”地数着步子。汗，虫子般爬，胸脯一起一伏，喘气声越来越粗，好不容易，到了家前面马路旁的坡上。在艰难中，突然一声“嘭”，桶底沿碰在石头上，水溅了出来，湿了我的布鞋和裤子，庆幸木桶没有碰坏。

我这第一次挑水，怎么进的家门，忘记了。只记得母亲见我挑回半担水，面露喜色，连连夸我。当她听我讲上坡磕碰时，二话不说，将水桶绳一挽，仿佛把我挽成了男子汉。再去挑水时，桶高矮合适，一点也不磕碰。

这样，家里挑水的事由我承担了下来。一天两三担水是少不了的。何况我开始每次只能挑半担。慢慢地，我的劲大了些，桶在井里一按下，总想多装些。一次，我干脆把水装得满满的，当费老大的劲提上井沿后，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挑回家。不巧得很，走到田中小路时，迎面来了一条大牛牯。牛四条粗壮的腿一迈一迈，大尾巴一甩一甩，眼看将到眼前。我前面挑着担子的人不慌不忙，往路边一站，侧着身子。牛一近身，将担子一拨，灵巧避开。眨眼，牛到了我跟前，那胀鼓鼓的大肚子，撞上水桶。一股力袭过来，我被挤下了水田。好在路坎只有三四尺高，人没受伤，只弄了一身泥。水桶空了，脏脏的，压倒好些秧苗。牛主人拉我上了田，陪我到井边，帮着弄干净水桶和衣服。牛摇头晃尾，站在路上，一声不响等着。我有点恼火，对牛不理不睬。

日日挑水，久而久之，我俨然成了挑水的好手。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后来有一段日子，我爱在晚上的月光下挑水。此时，清清静静，井水满满。夏夜，凉气直冒（冬天热气升腾），井水化作厚厚的大玻璃，清亮亮。手电往井里一照，磁石吸住了小铁钉，我立在井沿一动不动，只见井壁满满的虾子，有的弹跃着，有的划动腿儿，挤挤挨挨。水晶莹如珠宝。井底墨绿，枝枝蔓蔓的水草，厚厚的如地下森林。红鱼儿悠悠地游着，在水草间出没。而水草枝上，横卧着几条胖乎乎的泥鳅，懒懒的像在做梦……我看呆了，目不转睛，好一幅充满生机的画，好一口活力四溢的井。

每年正月初一这天，母亲是不要我去挑水的，她让我好好休息，多睡一会儿，自己则在天边还没出现鱼肚白，雄鸡还没叫鸣的时候，就打开家门去了井边。母亲带上一叠钱纸，三支香，虔诚谢井。她到了井边点香烧纸，喃喃自语，感谢井的恩泽与滋养。这是我们地方的风俗。等庄重的仪式完成后，母亲挑上满满一担水，高高兴兴迈开步，把新年的第一担水挑进家中的灶屋。

然而，母亲这新年的第一担水，永远永远地挑进了我的心。

（陈静，男，隆回县人，儿童文学作家，两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出版儿童小说集《挑磨石的孩子》、儿童诗集《太阳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