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回写“林黛玉抛父进京都”来到外祖母家。宝玉见了黛玉，“细看形容”之后就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批评他是胡说。他辩解说，“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你看，真是奇谈怪论啊。这里，可以不用第五回所要说到的“神瑛侍者”和“绛珠草”的神话来解释，而只是说现实。这种现实，反映了宝玉的心口一致，有话要说，甚至可以不讲究“逻辑”，显得天真之极。

给人印象深的还有第三十一、三十二回的情节。宝玉得到一个麒麟，待史湘云来到怡红院就要给她看，在身上一掏摸才知道丢了。幸而是史湘云的丫环翠缕捡着，被史湘云拿到了。史湘云就批评他，说以后倘把印也丢了，怎么办。宝玉并不觉得丢了印问题有怎样严重，笑着说“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心里怎样想，口里就怎样说，根本不考虑别人的评价。

宝玉、袭人、史湘云三人闲谈了一会，有人说，贾雨村来了，贾政叫宝玉去会。宝玉心中不自在，有抱怨。史湘云说“主雅客来勤”，宝玉不受奉承话，直说自己是“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史湘云就批评他，“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学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宝玉听了，深感不快，就直率地说：“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袭人说宝钗也和他说过这类话，他给了宝钗难堪，人家话还没说完，提起脚就走了；说幸亏是宝姑娘，要是林姑娘，不知会怎样哭闹。宝玉就说，林姑娘从来没说过这些混账话。好干脆！等于又打了史湘云一棍子。按说，宝玉和史湘云平常关系是极好的，史湘云总是“二哥哥”“二哥哥”地叫，但关系到人的价值观这样的根本问题，他说话就这样直截了当，毫不讲究委婉，也不怕得罪人。

心里怎样想，口里就怎样说，不掩饰，不转弯，直率，天真，坦荡，也不怕得罪人：这就是贾宝玉的“说话艺术”。

有如此“说话艺术”的人，也许会好心办成坏事。第十九回里，写宝玉不想看贾珍在东府安排的戏文，一个人到处玩耍，知道一个小书房里面曾挂着一轴美人图，怕她寂寞，就想“望慰他一回”。谁料却看到里面有人在做苟且之事。他大叫一声“了不得”，就一脚踹开门。原来男的是他的跟班小斯茗烟。茗烟忙跪求不迭；女的是个小丫头，只是“羞的面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要她快跑。她飞也似的跑了。宝玉不放心，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你看，心胸多么敞开，心地多么善良，行事又多么天真，而该说不该说、怎样说，根本不去考虑。没想到“不告诉人”实际上等于告诉了人，这一点，连年纪比他小的茗烟都懂得。要是换了别人，可能不会在房外说，若说也是“放心吧，没事的”之类。但这是贾宝玉啊，他才不讲究这些。

这样的人，行动上也是不设防的。第四十八回，宝玉、黛玉、探春教香菱写诗，黛玉和探春说他们写诗就是玩一玩，若出了园子，他们的诗会把别人的牙笑掉。宝玉说，这是自暴自弃。又说前日他在外面和相公们商议画儿，相公们听说大观园里起了诗社，要他把稿子给他们瞧瞧，他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黛玉探春说：“是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他是太天真无邪，没有黛玉探春想得多啊，还是他俩的哥哥呢。

和宝玉这样的人交往，可能时不时会弄得哭笑不得。但是，若交朋友，究竟是这样的人好，还是那些城府很深、有话不直说，做事总要“三思”甚或要“六思”“七思”的人好？

（作者系武冈二中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