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念小学，广州长隆游乐园刚开业，父亲（我更习惯于叫“老徐”）二话没说直接请假带我去了广州。

车上全程冷漠脸的我迅速引起了老徐的注意，他问：“你平时不是挺喜欢游乐园的吗？怎么今天看起来不高兴？”“其实我挺开心的，只是刚看到孔子说，君子要喜怒不形于色。”我答。

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发现，喜怒不形于色不一定是修养达到一定境界，而是一种需要，情绪表达甚至可以变成一种工具。但崩溃，这种实实在在的感受，又何尝不是被要求悄无声息呢？现代人的崩溃，都是悄无声息的。看起来与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会开玩笑会打闹，表面嘻嘻哈哈，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怎样。

倘若一个人心里压抑着很多东西，他也不会歇斯底里，不会酩酊大醉，只会在某一刻压抑不住时，突然不说话了。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静地待一会。过一会，他又恢复正常了，因为他不得不这样做。

老徐递给我的第一支烟是在高考的第一天下午。考完数学，我默不作声走出考场，走向站了许久、脸上期待与担忧并存的老徐。他没问我考得如何，只说：“赶快走吧，等下要堵车了。”却不料我说：“明天要不就不考了吧，直接复读好了。”

他怔住了，拉着我到一旁的楼梯拐角，娴熟地拿出一支烟点上。他看了看我，给我也递上了一支：“这烟平时你抽得少吧，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了。”

我也怔了一下，接过烟，掏出打火机点上，吸了一口：“确实不错。”

他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就这样两个人安静地抽完整支烟。

我预想中他斥责我粗心大意和平时不好好学习的画面没有出现，也没有和往常一样摆出家长架子给我讲道理，而是又给我递了一支烟，说：“再怎么样也要坚持考完，回去也不要给妈妈说了。”

回到家母亲早已做好饭等着我们，一边急忙给我们盛饭端菜，一边告诉我们不用急。当她满怀期待地问我考得怎样时，想起父亲回家前说的话，只说：“挺好的。”

“我就知道，等下吃完看看书就休息吧。”母亲说。

吃完饭我以透气为由出去散步，母亲收拾完碗筷开始忙工作，老徐则回办公室加班去了，直到我睡着也没回来。

时隔一年，老徐才给我说起，他当时到办公室就哭了，一包烟抽完都没缓过来。成年人的崩溃都是悄无声息的。老徐的人生坎坷得有些丰富，但当时几乎没有人知道，都是事后云淡风轻地给我们提起。

他说：“男子汉大丈夫，很多事情就得学会一个人去承担。生活都不容易，咬咬牙就过去了，就不要再给其他人添麻烦了。”这让我想起一个朋友给我说的：“如果可以活在朋友圈里就好了。”是啊，朋友圈里都是生活中积极向上的东西，因为我们的负能量不想让大家都看见。正如老徐当时没有说我，是不想再给我压力，而瞒住母亲，则不想再多一个人担心。成年人的崩溃也是需要排队的。

生活不会管你怎样，都会按它自己的节奏运行，就连崩溃，也要排队。

当老徐忙完工作来接我，他就得从一个好同事、好领导迅速转化成一个好父亲，回到家中，再转换成一个好丈夫。他藏起了自己的情绪，藏起了那些想说的话，那些不吐不快的心情，那些痛苦和崩溃只能放在心底，等到一个人的时候，点燃一支烟，任烟雾弥漫泛红的眼睛，假装呛到掩饰忍不住流下的泪水。他需要做的东西太多了，只有将一切整理好之后，自己再抽空选择崩溃。

生活啊，向来都只让你喘一口气，不多，可以让你绝望，却也不少，能让你看到希望。在它给我的这仅有的一口气里，我也想尽情地在雪地里撒点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