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要打我。爹拿起扁担，追着我跑。爹大声喊，你个没出息的家伙，家里一堆吃的，数都数不清，你竟然跑去偷人家的鸡吃！爹跑得慢，离我越来越远。我站着不动，对爹说，家里除了白菜萝卜还有什么？再说，我也不是故意偷周古董家的鸡。爹见我不动，他也不动，拄着扁担大口出气。我刚解释完，爹又拿起扁担向我走来。爹口里喊着，打死你个没出息的家伙。

爹有支气管炎，平时走路老要那么咳嗽几声。那声音，就像从一台生锈的拖拉机里发出来的。这会儿，爹追着我跑了那么久，咳得更厉害了。爹就像一辆快要报废的大卡车，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很刺耳。

爹不跑了，拿着扁担慢慢走。我站在那，看着爹可怜的模样，再看看站在屋顶的周古董。周古董好像在笑，距离太远，我不能确定，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是很开心的。

我绕着圈跑到周古董家楼下。我对周古董说，别让我爹追我了，我挣钱赔你的鸡。

周古董说，你赔，你赔得起吗？我的鸡会生蛋，蛋再孵鸡，鸡再生蛋……周古董越说越快，叽里呱啦到最后，舌头都打卷了。

我说，按你这么说，你的鸡吃了我的菜，你也赔不起。我的菜会结种子，种子明年发芽再长出菜，菜又结种子……

周古董瞪圆眼，半天没想出来该怎么回答。

我拍拍手，对周古董说，怎么样，我大人有大量，这事就这么清了。你说呢，周古董。

周古董听我喊他周古董，气得把脚一跺。周古董说，你个小毛头，你爹见了我都得恭恭敬敬叫我“周叔”，就算你爷爷从坟里爬出来，也得递一根烟，喊一声“周哥”，你……周古董气得说不上话来。

还是娘聪明，把李爷爷叫来了。咱们村李爷爷辈分最大。李爷爷以前教过书，孙子又在省里当官，他的话，咱们村的人都听。

李爷爷抬着头对周古董说，老周，事情我都知道了，孩子小，不懂事，卖我个面子，算了。

周古董见李爷爷来了，便从屋顶走下来。周古董拉着李爷爷的手，弯着腰对李爷爷说，走，今中午去我家喝两杯。周古董把我当空气，看都没看我一眼。

晚上，我躺在床上，怎样都睡不着。我后悔当初自己没好好念书，早早地离开学校。我想成为李爷爷那样有学问、受人敬重的人。

接连几天，我晚上都睡不着觉，白天干活没劲。我想，与其这样混日子，倒不如再努力一把。我鼓起勇气，对娘说，我想念书，上高中，考大学。娘放下洗了一半的碗，刚要说些什么，却被爹吐在地上的一口唾沫打断了。爹说，是个茄子长不成个瓜，该摸锄头的别碰笔杆子。爹总是瞧不起我，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学出个名堂。

那些天，娘早出晚归，到处借钱。爹去了哪，我不知道。我忙得很，好几块地要松土，还有些要施肥。我得赶快弄完，不然，等到我出去，爹和娘非得累倒在土里。

钱凑了很多，够不够，我不知道，有五毛的，一块的，五块的，塞得我的包很鼓。娘送我到村口，娘说，钱不要舍不得花，家里的庄稼你不要操心，你爹的身体你也不要操心……娘还说了很多，我没注意听，我一直望着那条马路，通向我家的马路。马路上没有一个人，看来，爹是不会来了。

娘又和我说了一大堆话，直到把一辆拖拉机说来。

原来是周古董和李爷爷。周古董把车停下，李爷爷从车上下来。李爷爷对我娘说，娃想念书，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商量呢？我还是听娃他爹提起才知道。李爷爷给我一个鼓起的信封。李爷爷说，这些都是大家的心意，你尽管好好念书。

我看看周古董，他正在用毛巾擦他的拖拉机，擦得很认真。我收好李爷爷的信封，背着行李，面朝李爷爷他们。我一面后退一面向他们挥手，我大声喊着，我一定会好好念，一定会……我转过身，眼睛瞬间模糊了，我听见路旁的树林里藏着爹拖拉机发动似的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