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经历的年代，耕牛是农人最重要的生产工具。这从牛与人的进餐时间看得出来：大清早肯定是先出去放牛，牛儿吃得圆滚滚的回来，日上三竿，人们才开始收拾早饭。

放牛非常耗时，找一片丰草的地方实属不易：田垄上，旮旯里，都星星点点地种着大豆，或者高粱，哪像如今，大片的肥田荒着，没人心疼。放牛早晚两次，大抵需要四五个小时，因此需要专人来管。我们家，能放牛的孩子就我一个，弟弟尚小，牵牛不动，反倒被牛拽着走。因此父亲跟别人琢磨出一个好办法：合着养。用他们的说法，叫“联牛”。一头牛，两户养，一户一个月。干农活时，根据时间松紧，统筹安排：这家犁田，那家就插秧，如此轮换，并行不悖。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合着养牛亦如此。牛儿被伺候得膘肥体壮，又下了崽，那户人家提出分伙。分伙，肯定要对“共同财产”分割。大牛好办，卖掉，一人一半。小牛大伙都不愿意卖。那就只剩一种可能：抓阄决定牛崽归属，得小牛者，补贴给对方现金。很显然，得牛崽的占便宜：牛崽不断在长大，在升值；而拿钱的，手里的钱是一天天不抵钱。

抓阄需要一个非常诚实可靠的中间人。

找谁呢？

安司令。这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选他，大家都放心。

邀请他之前，父亲使唤我到村小卖部买烟。要白沙烟，父亲强调。平时父亲连一元一包的“新环球”都舍不得，这回要白沙烟了，真是破天荒。要知道，一包烟可抵两斤肉啊。

烟买到，父亲到安司令家去了趟。回来时，嘴角有不易觉察的微笑。

窗外的蛙声，与月光一起涌进屋里。昏暗的煤油灯，躬身的人影，映衬在挂着蜘蛛网的墙壁上。劣质烟草呛人的味道，四处弥漫。母亲在剁着猪草，我在三心二意地写作业。两个弟弟还在嬉闹，偶尔踩着了黄狗的尾巴，惹得一阵狂吠，惊起了满天星斗。

安司令讲好规矩：抓到写着“没有”字样的，牛崽就不归他。一切就绪，安司令把两个纸团捧在手心，使劲摇晃几下，纸团在桌子上蹦跶几下，静止了。为了避嫌，当然请人家先抓。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老大。他抓起这个，放下，抓起那个，又放下，纸团仿佛有千斤重，几欲压弯了他的胳膊。终于，他打定主意，毅然决然地拿起一个纸团，慢慢打开，渴望的眼神，随着纸团的打开，变得空洞；他紧绷的身体，松垮垮瘫下来，夹在手指的香烟，已经燃到尽头，烫着手指，他却浑然不知。他低头，不语。接过我父亲递过来的八百元钱，抖抖索索数了两遍，缓缓迈出门槛，留下太息般的长叹。

谁都没有注意剩下的那个纸团。只有我，第二天在屋子的旮旯里发现了它。我好奇地打开，两个字让我惊诧了一辈子：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