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一

已是深秋。

沈园的秋日是含蓄的，像哀怨的闺中少妇，低头皱眉沉思，偶尔一声轻叹，呵起满地零落的黄叶和相思。他与友人坐在石凳上饮酒，酒是好酒，只是没来得及温热，一杯下肚，满喉的辛凉。月白长袍随意伏在地上，沾染了些许灰尘，他起身，眼角一跳，余光里是她端庄秀丽的背影。

心下一颤，多久了？

十年了。

十年改变得太多了，他不再年轻，他不再冲动，他清朗的五官已蒙上了岁月的沧桑。

可她竟一点没变，姣好的眉目依旧如那画上的女子一般精致，一身素裙衬得她肤胜白雪，回首望向他时眼波流转，莞尔一笑。

两人互相望着，目光牵着目光，牵了往事如烟的悸动，牵了少年不更事的爱情，牵了一晃十年的光阴。

“唐琬……”他轻唤，风起拂动发尾。

她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回应。

往事如潮水般迅猛而至，他如鲠在喉，泪盈于睫。曾几何时，我温柔呼唤，你恰好应答。她袅袅婷婷走过来敬酒，温柔一笑，举杯喝尽。

有一把刀子狠狠剜着他的心，这种感觉多么熟悉，就像十年前，他亲自将她送出陆家时的心痛与无力。

抬手将面前的酒杯斟满，“这一杯敬欢情薄”。再斟满，“这一杯笑东风恶”。

她的背影越来越远，远到看不见。

满心愁绪无处诉说，一字一句映在斑驳的墙壁。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字字诛心，句句生情。

落款——陆游。

二

沈园一别，又成陌路。

又是几年？或是几月？还是几天？

轿子停在沈园门前，她掀起轿帘，急匆匆穿过林子。

一切恍如昨日，石凳还在，落叶还在。只是他不在。失望是真的，但总归也没多大期望。彼此的缘分，早已被多年前那一纸休书断尽。怨谁？又能怪谁？自古父母之令大于天，谁若违背，可担不起这个不孝的罪名啊。

他们在誓言那边很纯粹，也在命运这边很崩溃。她以袖掩面，泪滴溅起一朵水花。

抬眼是墙壁上他熟悉的字迹，这波澜起伏的，不是此情，是那说不尽的人间无奈。

素手轻抬，秀气的小字落下。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满纸悲壮，满心荒凉。

落款——唐婉。

三

昨日，她送的那株海棠谢了。

他立在窗前，目光停在那株死去的海棠上。

竟已分别十多年，这花也活了十多年。

只是可惜，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今日才收到她辞世的消息，惊诧？悲伤？心痛？

大抵全都有。

思绪绕回少年时，雕花木窗前，他写词，她吟诗，他抚掌，她轻笑。窗外蝴蝶飞过，一室欢欣。

眼前的花儿愈加憔悴，他才惊觉早已沧海桑田，万事俱变。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她却仍是他的心头朱砂痣，床前明月光。

这份情，也只能下一世再续罢。

长叹一声，阴阳两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