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后头的山上产锥栗。
听老人讲,解放前,锥栗是“唐僧肉”。那时大家都缺粮食,一天只能吃两顿。晚上肚子饿,就拿锥栗充饥,“每人每天几颗”。大人分时,小孩在旁边监督。谁多一颗,天都会塌下来。还经常因锥栗大小的差异,吵得面红耳赤。为防人还没熟就去捡和偷盗,长锥栗的山头被列为“禁山”,由专人守护。擅入者,一律以贼论处。
“禁山”部分解禁,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导火索是守山的七爷发现一个外地人在偷锥栗,急忙跑过去,连声大喊“抓贼”,吓得那人手一松,掉到地上摔断了手臂……七爷赔了许多医药费后,再也不愿意守山了。众命难违,我爷爷再次“上岗”。经反复做工作,大家终于同意:人人都可以来山上捡锥栗,但不得折坏或砍断树枝。刚开始时许多人都不相信,以为爷爷在“设套”为七爷报仇,只要一看到他,马上作“鸟兽散”。害得他经常边在后面捡他们跑丢的解放鞋和背篓等,边大声解释。
记忆中,山上共有两百来棵高大的锥栗树,其中不少树张开双手都抱不住。为防万一,爷爷不准没父母等陪同的小孩上树。有一次,我模仿爷爷猛跺树枝时脚一滑,就从树下跌落了下来,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时,已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了。父亲告诉我,乡邻们听说我摔下来后,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跑到路边,两个人负责一段路,用接力的方式抬起我就往山外的医院狂奔。在他们的帮助下,我毫发无损地从“阎王殿”打了个转回来了!
我从上初中开始,一直在校寄宿。放学回到家里,书包还在书桌上转,人已跑到山上捡锥栗了。我每次上山,都收获满满。将锥栗带到学校去,饥饿时吃几颗,爽极了!刚煨好或炒好的锥栗那黄灿灿的颜色,又香又甜又粉的味道,烫得我嗷嗷直叫、“手舞足蹈”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在锥栗的温暖下,我熬过无数饥肠辘辘的漫漫冬夜,度过无数迷茫徘徊的青涩时光,并幸运地走出了大山。
我上初二时,爷爷年纪大了,父亲接力爷爷守山。守山的工资,涨了许多。我参加工作后,父亲告诉我,大家推他守山并涨工资,是看到我们兄妹会读书,想让他多挣点钱,尽量多供一两个小孩出去!他还告诉我,爷爷独自逃难到此时,只有十三岁;当地的老人们见状,一致同意改请他来守山……我听着,泪如雨下!
改革开放后,老家的人大多陆陆续续去了城里居住。长锥栗树的山,自然而然全部解禁了。随着锥栗树的逐年老化,锥栗一年比一年少。来捡锥栗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少。到本世纪初,已屈指可数了。大家纷纷开父亲的玩笑,说他也成了“下岗工人”。父亲笑呵呵地连声说:“好事!是件好事!”然而,锥栗成熟的时节,父亲照样每天扛着柴刀,穿过比他还高许多的柴草丛去捡锥栗。将捡回的锥栗用袋子装好后,挨家挨户去送。
几年后,父亲就病逝了。临终前,他反复叮嘱母亲和我们,一定要将他也安葬在山上,“继续和父亲一起守锥栗”。
(周志辉,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