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每当我回望故乡武冈,总会看见那片草籽花海,还有我儿时的伙伴黎秋伯。五十年前,我和秋伯曾在同一个小学读书。草籽花,也叫做紫云英。
因为妈妈是教师,从小我就住在新竹小学。学校附近没有人家,学生离校后,校园里只有空荡荡的寂寞。学校四周是大片大片的水田,晚稻收割后,会撒上草籽花种。经过冬天的孕育和生长,春天田里就开满了草籽花。小朵小朵的草籽花并不起眼,但大片大片的草籽花,就成了紫色的花海,成了田野里最美的风景。
隔着广阔的田野,我也听得见秋伯和伙伴们的呼唤。我立马飞出校门,走田塍、越花海,奔向小伙伴们。
农家的孩子,有做不完的家务。但我除了偶尔帮学校食堂砍砍柴,基本没有什么事。我喜欢帮小伙伴们扯扯猪草放放牛,当然更喜欢和大家一起野。小伙伴们的猪草没有装满篮装满筐,回家是会挨打受骂的:但只要做完了事,大人们也任由我们野。
有时,我们也会在草籽花田里摔跤打闹——草籽花香喷喷的,草籽地软绵绵的。但不能让大人看到,压坏草籽花,是会讨骂的。
在溪边打闹就没有人管。溪边的沙地也是软绵绵的,摔在地上不疼,疼了也没人哭,更没有人去向大人告状,那是最丢脸的事。摔跤最厉害的是秋伯,但他从不欺负人,只会打抱不平。有一回,一个高年级的孩子欺负我们一个小伙伴,把他死死摁在地上。秋伯瞪大眼睛过来了,拎起大个子的衣领就往后面拖。那家伙看到是秋伯,从地上爬起来就跑掉了,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草籽花凋谢后,会结出细长细长的豆荚。豆荚成熟变黑后,学校会组织我们摘来留种。摘下的草籽花种要过秤,摘得多的有表扬。我年龄小,笨手笨脚的,又喜欢玩,但我不用担心。要过秤了,秋伯会把自己的草籽花种大把大把往我书包里塞;其他小伙伴也这个一把那个一捧地塞给我,我瘪瘪的书包很快就变得鼓鼓的。表扬栏里,我名字的后面,会添上一面小红旗。
读完小学三年级,我跟妈妈回城了,从此再也没见过秋伯。很多年以后,听说秋伯当了兵,做了班长,担任了机枪手;再后来听说他上了前线,参加了“对越自卫还击战”;再后来,我听到噩耗,他长眠在烈士陵园……
前年清明,我回到千里外的家乡,抽空去看了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学校已经搬走,山坡上只有青油油的麦苗;山坡下,草籽花还在血一样绽放。我想去秋伯家看看,一打听,秋伯的父母已去世,他家里已经没人了。
我怅怅地回到小山坡,我们学校的旧址旁。田野里,春耕已经开始,农人们正吆喝着耕牛,把一块块长满草籽花的泥土翻进地里做绿肥,空气里飘荡着草籽花的清香。
这时,我脑海中的黎秋伯,和草籽花交织在了一起:秋伯和这草籽花一样,也有过花红灼灼的童年和少年;他的牺牲,也和翻进地里的草籽花一样,染红、肥沃了脚下的泥土,他在大地中得到了永生。这样想来,除了天人相隔的惆怅,我也有了些许的安慰……
家乡的草籽花年年绽放。秋伯的陵园,也会有草籽花开吧?
(曾速,武冈人,任职于广东博罗县博罗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