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一天比一天烈,蝉鸣一声比一声浓。
白晃晃的太阳光穿过后山稀疏的竹林,穿过木格子的玻璃窗,大大方方走进房间里来,主人一样巡视着房子的角角落落。房子是普通的民居,红砖青瓦,四间两层,坐南朝北,已经有三十多年的房龄了……如今,再次住进这间房子,依稀看见洞房时摇曳的蜡影,依稀听见稚子天真的笑声。
太阳光照在窗前的书架上,书架上的那一摞书顿时有了一层耀眼的光芒。进城以后,我把大部分书籍都搬走了,只留下一小部分,偶尔回乡时,不至于无书可读。
对书的喜爱,源于少年时代随父亲在山村学校里念书那会。
我的父亲是一名乡村教师,长年在外地教书。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四个人在老家的土坷垃里刨食,个中艰辛,可想而知。我六岁以后,便跟随着父亲去他任教的学校上学。父亲每换一个学校,我也跟着换一个学校。虽然颇多奔波之苦,我却因为有书相伴,课余生活过得十分充实。刚上学那会,我识字不多,看的是连环画,只晓得“菩萨打架”,根本不懂什么内容。后来学了拼音,开始读注音本。再后来识字多了还学会了查字典,能够读的书就多了,有学校订的少儿杂志,有父亲自费订的《人民文学》等文学期刊,还有从其他老师那里借的连环画、图书。有了这些图书的陪伴,有了文学的滋养,我的求学之路并不孤独。
在我的记忆深处,至今保存着一个清晰的画面:晴天的午后,学校操场边的大树下,一个少年坐在地上,背倚着大树,手里捧着书,眼睛埋进文字里。一人,一书,一坐就是一下午。那个在大树下读书的少年就是我。下午放学后,别的同学回家忙着扯猪草、放牛,我父亲和其他老师忙着备课、家访,而我就这样独自享受着文学的饕餮盛宴。《于无声处》《陈奂生进城》《乔厂长上任记》《哥德巴赫猜想》等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就是那时候坐在大树下读完的。也许就是那个时候,一颗文学的种子,从书本中走来,悄悄地埋在了我的心里。
年轻的时候觉得书如灯塔,读书的目的是为了通过读书获得知识,用获得的知识充实自己的人生,摆脱平庸。后来又觉得书如刀叉,只有把读书获得的知识用来解决实际工作生活中的问题,才能让知识充分发挥作用。如今看来,书如清茶,无论忙碌或闲适,随时随地都可以打开书本,随心随意看上一段或一篇,与心情有关,与功利无关。
就在这间屋子里,我曾经拼命地读书。开始读的是教科书和教辅书,为的是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后来,我到了一所乡村小学课徒为生。学校只有几十个小学生,我每天按部就班,围着一班小孩子转,转得久了,便觉得自己胸有大志却无法施展拳脚……我开始在眼前这间屋子里读史养心,用读书来排遣心中的不快。那时候,读书没什么讲究,正史野史精装的简装的……但凡能够读下去的,一概囫囵吞枣,兼收并蓄。书读得多了,视野开阔了,心态变好了,便对历史与现实重新有了认识,信手涂鸦的老毛病又犯了。常常于读书之余,在灯下枕上将所读所思所感所悟随手记下来,日积月累,便有了长长短短几十篇读史随笔,相继在全国各地报刊发表,后来结集成一本薄薄的集子《枕上读史》,算是对我在老家读书的一次总结吧。
阳光很烈,蝉声很嘈。
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是一本封面已经泛黄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是参加一次征文比赛获得的奖品,我已经读了十几遍了。第一次读这本书时,常常为记住长长的人名而头疼。读得次数多了,书中所有人物的名字都朗朗上口,犹如自己熟悉的朋友。随后,我泡了一杯茶,躺在竹椅上,打开书,跟随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文笔去了解保尔·柯察金的成长道路……
小黄猫伸直了腰身,趴在屋角阴凉处。小白狗四肢伏地,伸出长长的舌头,喘着粗气。几只老母鸡张开翅膀,趴在地上,不时发出“咯咯咯咯”的叫声。平日里,不管是在桂花树下还是在屋里,这些“冤家”见面就掐架,常常吵得鸡飞狗跳、鸡犬不宁。此刻因为炎热而偃旗息鼓,和平相处。
我喝着清茶,把自己隐身在文字的森林里。渐渐地,内心安静下来,感觉到无边的绿植潮水一样慢慢地蔓延过来,无边的清凉挡住了蝉鸣挡住了阳光,将我团团围住。蝉鸣不再聒噪,阳光不再刺眼。
我突然发现,自己慢慢地变成了一片树叶。一片文字化身的树叶。一片散发着书香的树叶。一片在沸水中翻腾的树叶。一片散发着清香的树叶。我飞过鸡鸣狗叫的尘世,飞过稻花飘香的田畴,飞过燕子飞过的天空,飞过山川河流,飞过春夏秋冬。
驭书而行,我心安逸。
(张亦斌,邵东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