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间,一条平整的公路穿越一片片绿野农田。要是站到高处遥望,这路很像一杆大秤摆放在那里。天地之间真有秤吗?有。这是绥宁的朋友肖世群跟我说的。
我四十岁那年,经熟人介绍,加了绥宁县苗乡友人肖君的微信,我们都喜欢文字。有次去绥宁公差,我们第一次见了面,好像老朋友一样,没有陌生感,聊了几个小时。肖君是个文学老青年,写得不多,出手不凡,小说在《文学界》杂志发过“头题”。后来写得更少,但对文学关注多,能跟你对谈相关话题,不落俗套。肖君能看轻,反得到了文学上的愉悦。
肖君先在司法部门工作,后去编纂地方志,使他更多、更近地走入当地的民情。我问他,苗乡那些传统的习俗现在传承得怎样?他说,外在的东西倒不讲究了,内在的东西,多是入骨了的。
他说,比如往来的礼节,是不敢随意的。举例说吧,老母亲去世,舅家人会来悼念、行礼。不拿钱,要换购成物品,用苗乡的木架子抬着,习称“抬货”。农野公路上经常看到一行人抬着两架三架,五架六架。我说,好热闹,娘家人礼性厚啊。他答,你想错了,不是抬得越多礼越重,反是越多越轻。
为什么呢,我听得很是不解。肖君说,你是文化人,你想想,苗家人为什么这样行礼?我说,是装门面,送礼人还要拿回去的?不是,他笑着说,这“抬货”是称主人家的轻重呢,因为要加倍给舅家回礼,不然全乡唾骂。当然,舅家人也是讲情理的,你善待老人,他们就送得轻,象征一下;你不孝敬老人,关爱不周,舅家人要惩罚你,还热热闹闹,使你下不了台。
我觉得十分新奇,苗乡人确有智慧,一举二用,举重若轻。
肖君大我七岁,会讲我家乡洞口县的方言。他母亲是我们那里的人,这让我们又走近了一步。他到哪里都带着一顶帽子。我说你能不能把帽子取下。他取下了,原来已秃顶。他说是为了给别人留个好形象才戴。跟我在一起就不戴了,我们之间不必讲究。
后来每次去绥宁,或者肖君来邵阳,我们都要长时间地喝酒聊天,半夜还待在宾馆,聊着苗乡的风俗。他善谈,有趣味,跟谁都谈得来,什么话题都接得上。他是憨憨的性格,不抢话,能倾听,适时插话,娓娓而谈。和他在一起,你能感觉到自己在他心里有分量。
有次他去毛泽东文学院插班学习,几天时间,班上四十多个同学都主动结识他,跑来跟他说话,有的比他小二十多岁。他能把每个同学的名字叫得出来,还给年轻人改稿、荐稿,甚至借钱给他们,帮助他们办事。反正,你在他跟前,心里是舒服的。
我对写作纠结太多,没有他那份轻松和淡定。有一次,一个心仪的刊物撤了我一个上了版的稿子,我几天没吃好饭。他说我看太重,所追求的超出了文学本身,稿子分量如何,大家心里都明白,写得好,是不用发愁的。
有次我问他,你们苗乡人怎都这么简单通透?他说,可能在山区吧,都有敬畏心;就说那“抬货”,像是一杆秤,能检测一个人的举止;所以不要多想,简单一点,认真做过,大家都心里有数,呵呵。
我们这样说说笑笑交往了八九年。去年六月,他来市里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喉咙嘶哑了,说话吃力。我们照了相,没多说话,后来也没问候过他。去年国庆假期第五天上午,有文友说肖君昨天去世了,喉癌,发现已是晚期,没跟人说。这让我震惊不已。几个文学群发出了悼念肖君的信息和图片。甚至还看到,他毛院学习班的同学纷纷约起,驾车或租车从四面八方赶往绥宁。有个女同学,还写了一首长诗。我读了几遍,泪落屏幕。
悲伤如河流漫过,我一身惆怅。我将消息告知另外两个好友,有一个是肖君原来单位的上级同事,她听了突然哭了起来。商量后,我们托绥宁县的朋友转去哀悼和对他家人的问候。
过了一周时间,肖君的上级业务单位的领导肖兄打来电话,说肖君是一个好人好干部,他们都忘不了,觉得我熟悉他,希望帮写一份模范材料,他们往省里报送。我赞同他的想法,但不想写,我写不下去。
一个普通的小县城的职员,没有显赫的地位,去世后却被这么多人惦念,甚至离得很远的人为他歌、为他哭,他靠的是什么?我想起他讲的天地之秤的故事。我相信了,天地之间是有杆秤的,无声无息地称量着每一个人,谁也躲不过去。
肖君是能经得起称量的,不怕你再多地“抬货”。在他面前,我也清楚自己的分量,他就是一杆秤。 (邓跃东,任职于市交通运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