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17日

精神家园

雨霖图说

宁光标

时值末春,一个傍晚,远处的山水、村落与天地浑然一体。在我牧归的一个路段,左边数以千计的小蚂蚁在搬家,右边上百条毛毛虫弓着腰一厘米一厘米地往树上爬。离家尚剩一公里路程时,突然,雷声四起,纤细的闪电在远处的高空里闪烁,接着,下起了小雨。我跟在牯牛身后,漫步在回家的路上,浑身被雨水打湿。

回到家,换了衣服,我默默坐在窗前。夜往深处走去,雨辗转反侧,那水天云烟里,苍山凝重。不一会,雨大了起来,将屋前那株拳头粗的芭蕉树上尺宽的叶子打得脆响。

眉头紧锁的奶奶看我呆愣地坐着,自言自语地说着话,声音很小,我什么都没听到。走近我时,她的神情更为严肃,挨着我坐下,像回忆往事那样不急不慢地说着。奶奶的话很沉重。我不知所措,心里升起酸楚,害怕极了,眼眶装满着泪水。

次日早晨,山村水郭的一缕缕炊烟,淡淡的,在低空缓缓飘散。屋前屋后的小树和瓜蔬藤蔓,摇曳在风雨中。傍晚时分,雨收住了匆忙的脚步,灰蒙蒙的天空静止了。

第三天,天空又开始飘着莫名忧伤的雨,墨色的云层显得沉重。没多久,无拘无束的风大呼小叫,雷鸣火闪穿过飘忽起落的云,斜斜的雨线拍打着大地。中午时分,咆哮的洪水溢出河堤,在河岸上和稻田中弥漫。坐卧不安的乡亲们看着猛烈的雨,听到鹰的幽鸣、燕子的尖叫,心头不觉掠过一丝感伤。夜幕降临,雷声过后便抛出一团火球。沙沙呢喃的轻咳之后,天开始剧烈地重咳,咳出了一条金蛇似的闪电在天边舞动。当它消失时,哇哇大叫的雨像丢了灵魂似的,四处飞舞。后半夜,雷雨汹涌而来,从睡梦中惊醒的奶奶感到有雨滴打在脸上。她焦急地起了床,沿堂屋、灶屋看了一遍,发现一座好端端的屋舍一下子变得像一座有着四十八口天井的废墟似的。

父亲在奶奶的擂打房门声中醒来,他站在房门口,睡眼惺松的样子。母亲起床后跟在父亲和奶奶身后,一起细心查看屋漏的每一个地方……这个时辰,谁都没有心情睡觉。我有些害怕,不敢起床,只敢从被窝中钻出脑袋来,支起耳朵听。那一刻,屋外的雷雨声,接漏的盆中发出的叮咚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正在上演一场盛大的交响乐。懒洋洋的犬吠声从左邻右舍断断续续地传来。风雨撕裂了父母的梦境,他们在东方现出鱼肚白时才回床睡觉。

整整十来天,朝夕往复里,忽近忽远的雨雾朦胧了双眸。屋顶的灰色瓦片一阳一阴,仰覆相合,行与行之间形成的一道道沟渠,让雨水顺势而下。这匆匆而下的不是串串雨帘,而是一条条奔流而下的河流。

等灰暗的天光穿过木窗射入屋内,我们起了床,打开堂屋门的刹那,那斜风斜雨迎面飘来。稻田变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小湖泊,水面上鼓起密密麻麻的水泡。父母看到如此情景,竟然把泪水给掏出来了。

没粮没菜没柴禾我不着急。洪水后,我们足足有一个多礼拜没有去学校了倒是让人心急如焚。那时,我正上小学三年级。每天看到河西那边的同学背着书包上学放学,心里痒痒的。

洪水稍稍退了一些,父亲相约院子里另外几个同学的父亲,护送我们过河去上学。次日早饭后,在齐腰深的洪水中,尹叔手持木棍在前,拉着我父亲的手;我在父亲背上;后面的尹伯拽着我父亲系在身上的腰带……放学后,父亲和邻居大伯、小叔已在河西岸上等着我们,又以同样的方式把我们接回家。

连续几天,我们骑着父辈上学、回家。每每想起不识水性的父亲和站在岸上的奶奶和母亲,心里五味杂陈的我,心间俱是甜蜜。

送我们过河读书的主意是母亲想出来的,每次走进教室,那惊险的一幕又浮现在我眼前。从前,母亲常对我说,咱们农村的孩子,读书才能让你变成风筝,才能飞得高飞得远;如果不读书,咱们就像山雀一样,没有翅膀,永远会被山水所阻隔。

第二十九天,雨后的天空出现了彩虹,一道彩虹之后又有第二道彩虹,红橙黄绿青蓝紫的颜色浓烈鲜艳。看到久违彩虹的乡亲们,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他们知道阳光就在风雨后。

次日,洪水远离了我们,下了足足有一个月的雨终于消停,沟中的水被阳光蒸发着,世界焕然一新。早饭后,公社和大队两级干部一行五六人打着赤脚,绾着裤腿,背着斗笠走在乡间的阡陌上,同乡亲们一起扶禾蔸、砌田埂、清理水圳和田边残留的杂草木棍。

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个场景。每每忆起,万语层叠。

(宁光标,洞口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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