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正值仲夏,到处浓荫匝地,草木葳蕤。蜿蜒的小溪两岸,弥漫着一片水泊的青碧之色,野花随风轻舞,艾草茸茸淡着衣。家乡的小溪边,不少人在弓腰采药草,为兰汤药浴做准备。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少年时读到《楚辞·九歌·云中君》里这句诗,我想当然地以为,浴兰汤是士大夫才享受得起的奢侈品。后来才知端午节又叫浴兰节,这一日的药浴源自先秦,雅名“浴兰汤”。而我因着父亲,早就享受这兰汤的呵护好多年了。
每年端午,父亲总是天还不亮,便割好两大捆沾着露水的野艾和菖蒲到家,一边说着祈福语,一边在门前插一小把艾叶和菖蒲;再往邻居家各送一把,提醒大家晚上给孩子们煮药汤;然后才叫醒我,一起沿着小溪两岸采其他药草。
父亲对每样药草如数家珍,还告诉我端午这天,“百草是药”,别怕采错,但若把药草与药性都记熟了,就更好。整个竹器作坊里,能以草木治人的,只有父亲一人,这无疑是做儿女的骄傲。
一年端午的一天,当父亲正将手伸向一丛长满密刺的细藤时,我惊叫起来:“爸爸,那么多刺也能洗澡吗?”“傻丫头,这长满猫耳朵一样小叶的细藤,叫猫耳刺,治皮肤病很厉害的。药汤煮开以后,这些药草都会捞走的,不会刺到人。”父亲笑着跟我解释,随即皱眉低头吮了一下手指。原来说话间,他被无情的尖刺给刺到了,殷红的血正一滴滴冒出,像粒粒朱砂般醒目。我这才知道,每一年的药汤里,有父亲从未提及的刺痛。
父亲带着我,花了约摸三个小时,才采满一大筐药草。来不及歇息,他又坐在一大桶浸得鼓胀的糯米前,手脚麻利地帮母亲包粽子。午后领我们看完龙舟,晒得一脸通红的他,又忙着在作坊里提刀破竹篾,紧张地赶着被耽搁的手艺活。一个充满欢笑的日子,父亲却忙得像陀螺,比平日更多几分辛苦劳碌。
傍晚时分,家中超大的铁鼎罐盛满了水和十几种药草,架在熊熊柴火上烧。父亲一次次掀开铁盖,看一看药草和药汤的成色,直到他认为闻着的气味和看到的汤色俱佳时,才撤去柴火。
天色已暮,村里各家都在院子里进行药浴,到处冒着腾腾的药气,奇异的芳香带着安康的祈福四处飘散。顾不得药汤的滚烫,父亲淌着热汗,伸手在药汤里仔细打捞着药草,生怕有刺留在汤里。看着父亲被烫得通红的手,我默默搬了小凳子排队等候。
进行药浴的人,先坐在澡盆正中的小板凳上熏;水不烫了,才撤掉凳子,坐进澡盆,擦洗全身。彼时,头顶是一圈闪烁的星空,鼻尖有奇香萦绕。我们泡得一身发红,才肯出去。浴后的我们,带上母亲编的彩线手链,个个面色红润,都自信有了父亲的药汤庇佑,一年到头再不会被小虫欺负,且也不会被邪气所侵。这一幕,正是苏轼词里“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的场景。
直到深夜,父亲方能安然坐下,点燃一根烟,心满意足地深吸一口。看着一家子容光焕发的脸,笑意顺着他眯缝的眼睛蔓延。他额头的几道深纹像飞翔的燕子,翅尖溢着藏不住的自豪。
一年一年,父母对孩子的爱在悠悠兰汤香里绵延。正如《诗经·小雅·蓼莪》里所言:“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又是一年端午至,浴兰汤时的童声笑语又响在耳畔,父亲饱含在腾腾药香里的深情又萦绕在心头……
(黄小秋,新宁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