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出何维朴所绘条幅《白水胜境》图,为私人所藏,此前未见文献收录。何维朴(1844—1925),何绍基之孙,字诗孙(一作诗荪),道县人,精书画。
图天头右起:“白水胜境。诗孙世兄大作。魏源耑。”耑,同端,即题端,指由名家题写在册页开头的文字。天头居中,为湘军将领刘蓉所题“气韵如龙”。左为魏源跋:“吾邑白水洞,系湘中胜景。昔每游之,辄叹水自天落,而东行入海,私意颇欲一探海外之奇,此即吾纂《海国图志》之缘起也。今诗孙世兄以昔所写白水洞小景为视,足当卧游,因识数语。邵阳魏源于武林。时病腕方剧,尊名讳竟连格而书,吾老□(当为“病”字)之甚也。”白水洞,为邵阳名胜,在今新邵县严塘镇。武林,即杭州。
地脚为左宗棠次兄左宗植隶书所题“如见故国”及落款。故国即家园。湘阴亦有白水洞,左宗棠曾诛茅筑屋,隐居于此。
咸丰六年(1856)春,魏源在高邮。秋,移居杭州,暂住僧舍,避世潜修。次年三月初一,卒于杭州僧舍。李瑚先生《魏源诗文系年》载此间魏源诗文,仅咸丰六年春作《与周诒朴书》。给人印象,《与周诒朴书》似是魏源的最后文字。魏耆《邵阳魏府君事略》载,魏源在咸丰七年(1857)的二月曾“偶感微疾”,十天后恢复。图中,魏源跋称居杭州且自言老病,故而有研究者认为,图中魏源所题文字才是其“绝笔”,而时间正在咸丰七年的二月病后。
但魏源居杭州后,发病并非仅此一回。咸丰六年,士子陆心源、谭献先后到杭州拜访魏源。陆心源在《魏刺史文集序》中回忆说,“时先生方患病,委顿甚”。谭献在其日记中说,魏源“病聋不能深谈”。这时候的魏源到了晚年,体衰多病已是常态。因而,从《白水胜境》图跋中魏源自称“病腕方剧”或“老病”,而断其作于咸丰七年二月的说法缺乏依据。
魏源与何绍基为挚友,故尊称何维朴为世兄。题跋时,魏源手腕犯病正剧烈,在书写何维朴名讳时,忘了空格或另起行以示尊重,故自叹年老衰病之甚。魏源题端和题跋,落款均未钤有其姓名字号印,而为闲章(当是何维朴本人所补);又两段款识为楷书,用笔凝滞、迟涩,点画拘谨,结体随意、松散,皆足见魏源老病之态。其实,魏源在移居杭州前,就有因病手腕无力而致书写潦草难以辨认之事。周诒朴《原刻净土四经叙》称,咸丰六年春,他接到魏源从高邮寄来的手抄四经,底本为魏源病中所录,“颇有鱼豕之讹”。周诒朴,湘潭人,安化陶澍女婿,曾官两淮盐大使,佛教学者,与魏源为多年挚友。
魏源咸丰六年秋居杭州,除了写定《元史新编》以外,很少与朋友往来。《邵阳魏府君事略》亦载:“游杭州,寄寓僧舍,闭目澄心,危坐如山,客至亦不纳,即门生至戚,接二三语,便寂对若忘。”这时候常到他住处的只有何绍祺(时在浙江任粮储道)和金安清。何绍祺,何绍基之弟,与魏源为“少年交”。该年秋,魏源在杭州参加了由金安清约集的湖舫延秋会,参加者还有何绍祺、谭祖同、孙义钧和许乃钊。事后,金安清特请因病未能参加的山水画大家戴熙画了一幅《湖舫延秋图》。该图有何绍基诗注:“客为魏默深……及吾弟子敬(即何绍祺),各携金石书画同赏。”这段时间,前来拜访魏源的还有前面提到过的陆心源和谭献。到咸丰七年三月初一,金安清拜访,魏源与之交谈甚久。后入室凝坐,“至酉刻,嗒然而逝”。
从以上所记魏源到杭州之后的交游来看,他为《白水胜境》图题端作跋的时间不大可能发生在咸丰七年,因这时的魏源已在弥留之际,身体状况已然很差,且极少与友朋往来,而更可能是在咸丰六年。可能在何绍祺某次拜访中,也有可能是在金安清约集的那次“各携金石书画同赏”的湖舫延秋会上。
《白水胜境》图所绘为湘中胜景白水洞,又请魏源题写画名且跋,足见此画当专为魏源而作,此画当由何绍祺带来。但从跋语“今诗孙世兄以昔所写白水洞小景为视”来看,又仿佛何维朴亲手所呈,即咸丰六年何维朴或曾来杭州拜谒过魏源。
何绍基之子何庆涵,咸丰八年(1858)举人,何维朴为其长子。咸丰六年,何维朴才十几岁,父亲何庆涵还未中举,他和父亲跟随在何绍基身边。而查何绍基日记,咸丰六年未有他曾到过杭州并与魏源见面的记录。李瑚《魏源事迹系年》等亦未载该年两人曾有见面。
魏源去世后,何绍基避居杭州其弟绍祺处,特为之手订遗集。何在魏源抄本《古微堂诗集》的跋中却称:“丁巳(即咸丰七年)十一月廿三日早,由邵伯入六闸舟中阅毕。东望兴化,想到去年与默兄时时相见,岂料今年遽作古人,怆甚!怆甚!蝯叟记。”
兴化,即江苏兴化县。道光二十九年(1849),魏源任兴化知县。咸丰三年(1853),魏源任高邮知州,在太平军占领扬州后,辞归兴化。这一年太平军进攻长沙,何绍基一家避乱东下,曾至兴化依魏源暂住。
据《何绍基年谱长编》,咸丰五年(1855)四月,何绍基被免去四川学政;后全家离蜀,于咸丰六年(1856)三月二十日至淮安,四月三日移居兴化,五月初曾往泰州,二十二日又回兴化,七月初抵山东济南。可见,何绍基携家人在兴化小住过一段时间,所称在咸丰六年与魏源两人“时时相见”,即发生在这一年的夏季。
此时的魏源已决心向佛。挚友相见,当有所交心。白水洞,不止寄托怀乡之情,还是他撰写《海国图志》的缘起,具有特殊意义。此时何维朴在祖父身边,正习书画,在戚友间已有声名。何绍基便嘱嫡孙绘白水洞图,以遂魏源心愿,此或是此画之缘起。
咸丰六年七月初,何绍基已抵山东济南,应聘主讲济南泺源书院。《何绍基年谱长编》载,何庆涵咸丰六年(1856)秋到济南,何绍基作有排律《连夕与儿女孙限韵作诗·持螯赏菊(丙辰)》。从诗标题“赏菊”和诗句“要把重阳赏”来看,何庆涵何维朴到济南的时间当在该年的九月初。可见,何庆涵何维朴父子并未在六月份跟随何绍基北上。因而从时间上看,何维朴在画成后,携画去杭州拜访魏源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若是,便在咸丰六年七八月间。这也是魏源题款的时间。
这样看来,在咸丰六年夏秋,魏源和何维朴有所交往。李柏荣《魏默深师友记》载,何氏一家,除了何绍基何绍祺兄弟,“尚有维朴藏有默深遗著不少”。何维朴所藏魏源遗著,或有一小部分即为此段交往期间魏源所赠予。
嘉庆二十五年(1820),魏源全家从家乡邵阳迁居扬州。到其晚年,在生命中的最后阶段,他“卧游”白水洞,梦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