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之推批评陆机进退失据，立论打脸：“凡诗人之作，刺箴美颂，各有源流，未尝混杂，善恶同篇也。陆机为《齐讴篇》，前叙山川物产风教之盛，后章忽鄙山川之情，殊失厥体。”对一事一物，一人一代，要以一个确定之价值观或歌或批，或颂或骂，不能此时歌颂，彼时谩骂。同一篇文章，前恭后倨，先美后鄙，则“殊失厥体”。

颜公批陆机有此自相矛盾、脑子混乱之议论，置颜公自己，也貌似与陆机同病相憎。颜公在一则论读书之用里，也自我抵牾，难以自洽：“夫学者所以求益耳。见人读数十卷书，便自高大，凌忽长者，轻慢同列；人疾之如仇敌，恶之如鸱枭。”读书万卷，尚是书海之一粟，读书三五十本，便顾盼自雄，便目空天下，长者面前逞三寸舌，同辈面前呱长篇论，这等人多不？多乎哉，多也。

颜公这里批评的是鼓腹蛙鸣之士，少知浅薄之徒，不懂装懂，少懂装大懂，让我等直冒冷汗，稍稍读了点书，知道一二历史，晓得三四典故，便与峨冠博带者争，便与词锋博学者论，好为人师，自以为学霸，嘴尖皮厚腹中空，果然是跳梁小丑样。颜公如此批评，检讨自己，一时汗不敢出，一时汗出如浆，无他，自个也严重犯了此病。只是，颜公在此段中论点，却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夫学者所以求益也”，读书求的是自己有知识底子，有文化素养，有人文文明，读书是拿来充实自己修养自己的，不是拿来攻击别人讥诋世人的。这话对不？

颜公如是立论后，后面好像有些自我打脸：“古之学者为己，以补不足也；今之学者为人，但能说之也。古之说者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学者为己，修身以求进也。”颜公这里，自然也是非今是古，厚古薄今。在颜公眼里，古之读书人，读书为己，是博学自己；读书为人，是学以济世，这才是读书应该有的样子；颜公眼里，今之读书人，读书不为己，为的是来骂倒人，辩驳人，读书为自己学而优则仕，只为自己升官发财。

单看颜公所论，没甚问题，但仔细想，还是觉得逻辑难以自圆。颜公批评读书人“凌忽长者，轻慢同列”，颜公批评今之学者“但能说之也”，批评的都是一件事：读书可以明理，但不能辩理。读书不是用来跟人辩论的，读书是不准争论的。颜公隐含意思是，读书，可以用学到的知识，来行政，来教化，以之造福人世间，读书不可以用学到的知识，来与人争口舌，论是非。颜公尊崇的是读书要实干，这个没错，颜公反对的是读书不争论，这个未必。把道理讲清楚，把脑子弄明白，也是学者为己亦为人。

“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王安石要推行变法，反对声浪巨大，非难之文连篇累牍，非难之嘴唾沫横飞，王安石本也埋头苦干，拿锄头修理山河，也不得不坐而论道，拿笔头来讲道理，作《答司马谏议书》。为辩而辩，可以不辩，为理而辩，不得不辩。有人读了“数十卷书”，到处乱放厥词，说啥“三七二十四”之类的，可随他去也，但诋毁英雄，侮辱烈士，虚无历史，丑化伟人，讥讽祖国，轻慢民族，宣扬暴力，践踏人性，你依然做缩头乌龟乎？

极端言论，也是太让人怒发冲冠的。有位大姐，居某群，常见许多奇谈怪论，天天反国家反人类，她说“呆这个群呆久了，我会疯掉”。大姐某日发了一则“说之者”，愤然退群。可见对一些言论恨到骨髓中去了。有些人不管狮吼虎嚎，不管鸡飞狗跳，他就是不做声，不发言，不争辩，这该让人致以青眼，而是该投以白眼呢？他们修养真好，从来不与人辩，从来不得罪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论若关己，头颈缩起。是真修养，还是缺肝胆？

杠精作家，确乎讨厌，不知以为知，无理以为理，没读多少书，以为掌握了人类真理，先是强词夺理，后是以骂代理，这些人读几句书，凌忽长者，轻慢同列，委实可恶。但是圣贤书多少，不是恨之该否，价值观是非，才是疾之当否。读书不多，持正立心，也可参战舆论场；读书甚多，歪论立脑，也当鄙而视之。

不使歪论洗人脑，不使恶理坏世风，也是大功德。微信群已是舆论场第一线，跟人辩论，便是与人战斗，这事不长脸，更害己，是蛮得罪人的，是会受到围攻的，是会被恶语与秽言谩骂的。但激浊扬清，革故鼎新，弘扬正气，抵制歪理，这个也是益人的，益世的，益时代的。

读书不仅是益己，更当益世。若说读书是给自己充电，那么也应该给他人输电。读书使人明理，这人包括自己，也包括他人。抵制歪理邪说，高举人间正义，才是真正读书人。

（作者单位：双清区政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