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去世已有好些年了,我却常常想起她。
其实,我和姑妈只见过两次面。
刚结婚那几年,常常听到岳母和妻子提起姑妈。她们异口同声说姑妈性格耿直,爱管闲事;说姑妈人长得好看,口才好,歌也唱得好;说姑妈嫁到了江西铜鼓后,常常接济家里,铅笔啊,毛巾啊,衣服啊,钱啊,都往家里寄。岳母和妻子每次说到姑妈时,都满脸感激。听得多了,我心里对这个姑妈也悄悄滋生了好感。
我第一次见到姑妈,是她回邵东探亲的时候。姑妈果然不俗,虽然六十多岁了,却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尤其是嗓门大,说话像打雷。一家人正相互寒暄问好,姑妈忽然喊我,云贵,过来一下,姑妈和你说点事。我心里发毛。说来惭愧,那几年,常常和妻子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吵架,妻子曾扬言要向姑妈告状,莫非姑妈要当众让我出丑?
果然,当我在姑妈身边拘束不安地坐下后,她说:“云贵,我听说你老是欺负我侄女。你怎么能这样呢?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你的姐妹嫁到外面被人欺负,你心里会怎么想?”姑妈声若洪钟,屋里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我。
我羞得无地自容,心一横,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我“倒”的时候,姑妈静静地听。听完了,姑妈“呼”地站起,走到我妻子面前,双眼盯着她,大声说:“新妹子,云贵说得很在理,看来是你错了。做媳妇的,要孝敬老人,婆婆也是娘;要搞好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家和万事兴。男人在外做事辛苦,要体贴。”说完,又转过头,冲我岳母说:“嫂子,我看云贵知书达理,人非常不错。人家的姐妹也是姐妹,人家的父母也是父母,我经常说你,不要惯坏了崽女……”
那次姑妈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2013年春节,我去了江西,第二次和姑妈见了面。这时姑妈已搬到新余。姑妈看到我时,非常兴奋,嘴里说,云贵能来,我最高兴了。姑妈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已成家。我第一次见到了姑父——一个左脚负过伤、脸上有道伤疤的慈祥老人。我还见到了姑父的母亲——一个快九十岁的老太婆。她坐在沙发上,双眼一动不动地望着脚尖,嘴角不时有液体流出。
我们一共去了十几个人,加上姑妈一家子,能坐满三桌。呷饭时,我发现客厅只摆了一张桌子,桌旁只摆了两张椅子,心里有点纳闷:这么多人怎么坐?菜上齐了,姑妈走到沙发旁,弯腰,一只手抄起姑父母亲的双腿,一只手托住她的背,用力一挺,直起身子,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把她放到餐桌旁的椅子上坐好。然后笑着说:“小王(姑妈的大女婿)说要去饭店呷,我不肯。都是自家人,讲么子排场,就在家里呷,热闹。嫂子(指我岳母)年纪大,坐着呷,其他的人都站着呷,前面的人夹了菜,让后面的人夹,轮流来,哈哈哈……”姑妈爽朗的笑声震得屋里的空气“嗡嗡”唱起了歌。
那顿饭,吃得真的热闹,也吃得开心。姑妈一直在给婆婆夹菜,喂饭。站在我旁边的姑父说:“我老娘病了十几年,都是你姑妈在照顾。我脚上的伤和脸上的伤是在部队时留下的,当初你姑妈不嫌我残废,也不嫌我丑,硬要嫁给我,嘿嘿,她真是个大好人,热心人。”
第二次和姑妈见面,也是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
那年八月,接到姑妈好几个电话,除了问我母亲的身体情况,就是叮嘱我不要和妻子吵架。不久,就听说她得了白血病。当时,我妻子正生病,俩孩子也需要照顾,打算等家里情况好点再去江西看她。没想到半个月后,噩耗忽然传来。那天,我正在和客户谈生意,手机响了。我接通电话,妻子悲伤的声音响起:姑妈走了。我的手一抖,手机掉到了地上。我弯腰,双手在地上乱摸,却怎么也摸不到手机——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