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将近,看似枯了的树上长出了新叶。几乎所有的花都开了,花色点亮了烟雨朦胧的春天。
天气变化无常,一下子就冷了。在重新翻找出冬衣时,意外地翻出衣柜角落的一双鞋垫,这竟是母亲给我手工缝制的最后一双鞋垫。
鞋垫背面是蓝色棉布,表面蒙着白底粉色碎花布,边缘有剪口……鞋垫窄小,大小明显不合适,上面的针脚粗长也不齐整。这双鞋垫并没有与我在网上买的厚实的羊毛鞋垫放在一处,也没有跟冬季袜子放在一起。肯定是我收拾东西的过程中遗失在这里的,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了。我摩挲着鞋垫上的针脚,棉线凸起的质感也摩挲着我的手心。母亲已经离世,再也不会为我们缝制鞋垫了。
母亲聪慧能干,尤其是针线活做得最好。我们姊妹一年四季,从头到脚、从内到外的穿戴都是出自母亲的那双灵巧的手。商店里常有卖完布剩下的布头,价格便宜,母亲就买那样的布头给我们做衣裤裙子。大块布头给个子大的做,小块布头给小的做,再剩下的还可以做成汗衫和内裤,剩下的边角余料就可以拿来褙布壳子、做鞋子鞋垫,一点都不会浪费。就是剪下的细布条,都能做成漂亮的布凉鞋。常常,一觉醒来,总能看到灯光下母亲还在纳鞋垫。
每年过年我们都能穿上新棉鞋,垫上新鞋垫。母亲做的棉鞋也比别人的周正,黑色灯芯绒鞋面泛着绒毛的微光,鞋带一拉,两边扣眼正好对齐。鞋舌不长不短服帖在鞋带下,显得很是秀气。母亲的鞋样都夹在一本厚厚的中草药书里,一帧帧如花的鞋样配着草药插图,就像是母亲永久的日记,记下我们曾经的生活。
我们一年四季的鞋子里都会有鞋垫,春秋垫单的,冬天垫棉的,女孩垫花的,男孩垫灰色的,还有雨天的套鞋里面都要垫上鞋垫。鞋垫吸汗,可以防止弄脏鞋内里,只要勤洗鞋垫,就可以长时间保持鞋子干净。家里人多,母亲也不知道做了多少双鞋垫。那时候母亲做的鞋垫,针脚细密,有的还在脚心位置缝绣上花草。她对我们穿的鞋码了如指掌,每一双鞋垫插入鞋子里都与鞋底严丝合缝。
我们穿戴着母亲亲手缝制的衣帽鞋袜长大,走出故乡离开母亲,散落在四面八方,难以相聚。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穿母亲做的鞋子了,更不会在鞋子里面垫鞋垫。
这样过了很多年,在母亲满头白发的时候,她又开始做针线活。我们都不在她身边,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做出来的鞋子和鞋垫,她打包寄给我们。那鞋和鞋垫做得粗陋难看,针脚拉得歪斜,上脚也不合适。我们才知道母亲真的是老了,老得手已经很笨拙,眼睛也看不清楚了。母亲心心念念地寄来,我却随手扔在角落里,过段时间也就扔了。有次,母亲打电话来特意问,鞋子好穿吗,棉鞋暖和吗,鞋垫合适吗?我一味地应着好,有口无心地敷衍她。她也听不出真假,倒也很开心。
母亲脑梗瘫痪后,我回去帮她整理衣柜,翻出最多的就是一包包的碎布片。这些碎布片她攒了多少年都舍不得扔,可能还想着给我们做鞋垫。在我清理过程中,她还一直朝我叫嚷,不要扔啊。那时候她想她总会好起来,还能做些最简单的针线活,为我们缝制鞋垫。
母亲没有好起来,没有重新站起来,那双灵巧的手再也动不了,更做不了针线活。看到母亲枯白的短发,让我心疼的同时又很无奈,可能人到暮年都要忍受深重的孤独、无助与恐慌。
这双鞋垫真的是最后一双了,不会再有人为我缝制鞋垫了。我摸着鞋垫上又粗又长的针脚,想起母亲还没瘫痪时,每一次坚持送我到路边坐车的神情,有依依不舍,有深深的落寞,还有小心翼翼的卑微。
“清明时节雨纷纷。”雨水有如思念的泪,在心里飘洒。推开窗,江边堤岸上一层新绿,长尾的燕子在江面盘旋。
我把母亲缝制的最后一双鞋垫收藏在床头柜里。是晚,我又一次梦到母亲,梦里的母亲一头黑色短发,干净利落,很显年轻。
(何翠清,任职于新邵县酿溪镇四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