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一个叫竹山的小山村,那里的竹海青翠欲滴,随手一拍都是色彩饱满的油画。每逢山风吹来,竹尖随风摆动,竹叶沙沙作响,静态油画瞬间生动起来。
这是我儿时上学路上最美的风景,而这道风景只有在顶着烈日,爬上一百多级石板路,翻过山坡才能看到。登顶时山谷清爽的风,带着淡淡的竹香,将汗流浃背的我拥入怀里。每逢此刻,我会情不自禁,喊上两嗓子:“大山!大山!你好啊!”大山也会给我一阵阵“你好!你好”的回应。正是这一声声回音,一次又一次激励我继续爬坡上坎。而那片故乡的竹海,更是我在西藏当兵时的精神源泉。
2011年新兵下连,我第一次入藏。入藏前,对高原的印象,停留在那些绝美的旅游大片里:雪山、碧湖、青草地,藏羚羊肆意奔跑,雄鹰展翅高飞。可真正入藏后,才发现这些风景只存在旅游区。我部所在的阿里,大部分地区是戈壁滩,举目四望绿色很少。
高寒缺氧加上极度干燥,让我这个“小白脸”几天就晒脱了皮,嘴唇也干得开裂流血。恶劣的气候让我这个首次入藏的新兵蛋子吃尽了苦头,连续一周的高原反应,感觉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稍一走动就会气喘吁吁,嘴唇发紫。最难熬的要属晚上,钻心的头疼,让人无法入眠。可人在越难受的时候,就越希望看到绿色,也许只有那绿油油的植物,才能摆脱身处“生命禁区”的绝望和压抑。
下连后不久,老班长跟我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多年前有一个四川的老兵,来了阿里后十分想念家乡的那片林海。加之当年交通极度不便利,他长达数年待在高原。退伍那年,一到拉萨,他抱着路旁的大树大哭了一场。一开始,我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有点怀疑,但在高原待上几个月后,这种对绿色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好几次在梦里,我又回到了故乡那片翠绿的竹海,又闻到了那淡淡的竹香。从此以后,每当我因高原反应睡不着时,就极力引导自己回到那片竹海,这样我的心就能慢慢平静下来,并迅速进入梦乡。
记得那是我下连后留守高原的第一个冬天,阿里的气温已骤降到零下四十多摄氏度。虽已“里三层外三层”穿了六件衣服,但只要一出营房,刺骨的寒风就能钻进身体。我部的使命是为新藏线保畅。特别是每年冬季大雪封山后,有不少因雪灾被困的群众需要救助。一个平常的冬夜,我所在的机动中队,就接到了前去救援的命令。由于路途遥远,加之需沿线清障,部队走了一天,才走完一半路程。
也是在这次救援途中,我才真正见识到风积雪的厉害。山上的积雪被风刮到山下,往往只需几天,原本还畅通无阻的道路,就会被积雪堆满。由于车辆携带的燃油有限,救援点还在上百公里外,为节省油料,连长决定夜间休息不开空调。大家十来个人挤在宿营车的车厢里,床是车上自带的折叠床,下面就是一层帆布。被子也就是随身打包的军用被,一半垫着,一半盖着。
大家默默脱下大衣压在被子上,其余衣裤一件都不敢脱,紧紧裹着被子,希望能包裹出一点热气。白天带着的“雷锋帽”,也没有一个人摘下。也许是白天执勤太累,也许是实在太冷,大家都在辗转反侧,却没有一个人说话,车厢里只有折叠床的“吱呀”声。借着车窗透进的点点星光,我看到大家呼出的热气,瞬间凝聚成了军被上的一层寒霜。我不断告诫自己,一定要睡着,还有几十个受困群众等着我们救援,没有充足的睡眠,第二天怎能胜任。
可越这么想,却越睡不着,伴随的还有剧烈的头疼。这样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我感觉身体越来越虚弱。再这么下去,明天我都要别人扶着走,更何谈救人。这时我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告诉自己不能胡思乱想,还是用老办法,想想老家那片竹海,想想故乡那片绿色。这么想着,想着,我仿佛又背上书包,走在那光滑的石板路上。在梦里我清晰地看见,自己豆大的汗珠滴在石板上,不一会就被蒸发了。坡很陡,路很长,但我一步一个石阶在走,记不清走了多久,我终于爬上山顶,见到了那片心心念念的竹海。
山间的清风,就像母亲的手,抚慰着我额头。
林间的鸟鸣,就像父亲的话,激励着我前行。
那一晚,我就像睡在竹林下的柔软草地上,天为被地为床,温暖的阳光透过竹叶的间隙,星星点点洒在我身上。梦里的空气特别清新,还带有一点竹叶香,让我睡得特别甜。
翌日,在连长的带领下,我部顺利抵达救援点,三十多名被困群众被成功解救。作为一名救援新兵,我也没拖后腿,不仅参与了救援,还完成了新闻报道任务。这一切,要归功于那场在高原上难得的美梦,更要感谢家乡那片竹海,是它赐予了我力量,让我又爬过了生命中的一道坎。
(童中涵,任职于新邵县人民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