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辉的手机急促响起。他刚摁下接听键,那边的声音就送了过来:“刘老板,我是李姐,你快回来,你老爸失踪了。”
“李姐,别急,我马上回来。”吃惊不小的刘亚辉仰着酱紫色的脸告诉电话那头的保姆。挂了手机,喉间犹如异物哽住的刘亚辉,默默地站在窗前,沉思半会,转身从墙边的鞋柜上拿起车钥匙,表情阴郁地走下楼去。
车子在回家的路上飞驰。脸上涌着一波又一波复杂情绪的刘亚辉缓缓地想:三年前,母亲在一场急病中离开,从此,父亲整个人就萎靡了,眼里常常淌着泪,不久,又慢慢失去了记忆。在家里除了刘亚辉和春成,其他人他是一个也不记得。
刘亚辉心事重重地开着车,在离家一公里的拐弯处,一直忐忑不安的他从车里看到左前方路边那棵老樟树下坐着一个人。他停住车,揉了揉眼睛,确定那就是自己的父亲。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里闪着泪光,急忙下车。父亲无精打采地坐在那块石头上,身边放着一个编织袋,眼神木讷地看着不远处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
刘亚辉的心在微微颤抖,用一贯轻缓的语调问道:“爸,您咋跑到这儿来了,您又要去哪儿?”父亲抬头看了一眼刘亚辉,目光移开时,双手快速把身边的编织袋提起揽入怀中,仿佛他的编织袋里装着金银财宝似的。他没有说话,瞪着眼睛,双手紧紧捂住袋子。
“爸,我是您的儿子亚辉。”刘亚辉的声音轻盈而急切,眼角流露出一抹轻轻淡淡的笑。听到“亚辉”二字,父亲淡淡的目光中慢慢有了神采,喃喃地说:“你是辉儿?我要到城里去看我的孙子春崽崽。”刘亚辉听到父亲想看孙子春成时,心里一沉,眉毛一扫,两池眼睛竟有云的倒影,弯腰拉着父亲沧桑的手把他扶了起来。刘亚辉的心被重重地挠了一把,深情地说:“爸,您的孙子春成正在学校里上学,您想他了,下次我带他回来看您就是了。”听到刘亚辉这句话,父亲怔怔地看着他,脸上浮现失望的表情。
回到院子里,刘亚辉搀扶着父亲往家里走去……心潮起伏的刘亚辉坐在父亲身边,像以往一样,双手紧紧握着父亲的手,目光在他的身上一寸一寸地丈量,许久没有移开,感觉自己的父亲是永远看不够的。
这时,保姆李姐递来一杯茶。刘亚辉松了手,接了茶, 稳稳托住茶杯,缓缓送到父亲唇边,轻声说:“爸,您先喝一口茶吧。”脸上许久没有露过喜色的父亲,嘴角扯着一丝笑,问道:“辉儿,这是你妈妈烧的茶吗?”抬眼时,刘亚辉惊讶地发现父亲眼里闪烁着一道光芒,他笑对父亲说:“您喝吧,这是我妈妈给您烧的,就这一杯,趁热喝了。”喝完茶,父亲向他天天喜欢躺着的竹凉椅走去。这时,刘亚辉思绪的波纹刺玫开绽般漾动,转身把父亲看得那么贵重的编织袋拾起。打开一看,他的眼睛瞬间红了,数了数,袋子里竟是装着七八个风干了的红薯。
刚刚躺着的父亲见刘亚辉拿着他的编织袋,立即从竹凉椅上站起,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大声说:“别动,那是我给我孙子春成的生日礼物。”刘亚辉听得五脏六腑都跳了起来,眼仁惊愣着,仰头望向天空,眼窝不禁潮湿了。他伸手拭去泪花,喉头颤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平静了五六天,刘亚辉正在与外商洽谈合作项目时,保姆李姐又打来电话:“刘总,你老爸又不见了,是我不好,没有看好他老人家。”洽谈推迟到了第二天。待客人走出办公室,刘亚辉原有的坚强被摧毁,留下前所未有的懦弱。他对电话那头的保姆李姐说:“李姐,这事不能怪你,别急,我马上回来。”上车之前,刘亚辉给几个朋友打去电话,让他们帮忙找,然后开着车飞奔而去。没过多久,朋友打来电话,说他们找到了伯父。刘亚辉根据朋友转告的地点,把车子开进了他曾经就读过的镇中学。
下了车,看到朋友阿涛陪着父亲坐在学校操坪的台阶上,刘亚辉焦急地走过去,对面无表情的父亲说:“爸,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看到儿子亚辉站在自己跟前,父亲显得有点兴奋,说:“辉儿,放学了,我来接你,等了好久,一直没有看到你出来,你们的教室在哪儿?”刘亚辉深情地望着日渐消瘦的父亲,仿佛心口扎着一把刀,低头闷了一会,目光如水波一样闪动,颤声说:“爸,我们放学了,回家去吧。”
之后,刘亚辉给父亲换了一个保姆,日子平静了个把月。一天上午,保姆小叶哭哭啼啼打来电话,说:“刘哥,我刚上一趟卫生间,你爸,你爸,他就不见了,我找了几个地方都没找着。”刘亚辉阴晴不定的情绪,云雾一般,始终笼罩在眉间心上。他觉得失忆的父亲虽然不认识几个人,但他常挂念着已离开我们十多年的母亲,他觉得老爸也许去母亲的坟上了。
回到家,刘亚辉停了车,进屋向保姆小叶简单地询问了一些情况。惶惑的小叶说:“院子里有人看到你老爸向西边那个山丘走去了,但看不太清,不敢断定。”
果不其然,在山丘上,刘亚辉远远看到父亲斜躺在母亲的坟上。刘亚辉匆匆向父亲走去。在离父亲五六米远的地方,刘亚辉停住了脚步。他发现,父亲真的老了。几分钟后,他走上前,把父亲扶起,一起坐在母亲的坟前。二十多分钟后,两眼失神的父亲侧着身子问:“辉儿,你妈妈去哪儿了?这么久了还没回家。”
刘亚辉内心汹涌澎湃,心痛地盯着父亲,接着哇哇地哭出声来。没过几分钟,他止了哭,眸子里透着一丝弱弱的光,大声说:“爸,我对不起您,都怪我,这几天太忙,没能及时回来看您……”父亲似乎清醒了许多,慢慢站起身,看了几眼刘亚辉,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喃喃自语:“辉儿,你陪我、陪我噢。”
刘亚辉努力控制情绪,一股柔情变成对父亲大大的拥抱。然后,父子俩手牵手,沿着那条蜿蜒山道,缓慢地向家中走去。
(宁光标,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