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记忆,时间越久越清晰。
小时候,冬天很冷。寒冷的日子,呷一碗热腾腾的糯米甜酒,又解馋又暖身。所以,每到冬天,村里的人都会做糯米甜酒,用来招待客人,也用来犒劳自己。
父亲一般不等立冬就动手做糯米甜酒。选上好的糯米,先让它们泡一天冷水澡,再放到蒸笼来一次蒸汽浴,然后把蒸熟的糯饭摊开冷却,淋一遍饼药雨,最后装进大瓷坛子;把坛子放进灶肚子里,穿好稻草衣,盖上稻草被。两三天后,把坛子搬出来,揭开布塞子,一股酒香扑鼻而来。再看坛子里,清亮的是酒水,洁白的是酒糟,就如一坛白雪在慢慢融化。
糯米甜酒做好了,父亲就有口福了。早晨,母亲在碗里打一个鸡蛋,放少许白糖,然后把煮得滚开的糯米甜酒倒进碗里。母亲说,父亲是劳动力,要呷甜酒鸡蛋补充营养。听着父亲“哧溜哧溜”喝甜酒鸡蛋,我和弟妹们一个劲地吞口水。父亲看到我们的馋样,笑着说,来,每人呷一口。我暗暗长吐一口气,然后“咕嘟咕嘟”来一个“牛饮”,弟妹们也照样学样,一圈下来,碗里的甜酒鸡蛋只剩下一小半。父亲见了,乐得嘴都合不拢。
那天,我放学回家,肚子饿了,在家里到处找,硬是找不到一点呷的东西。忽然想起楼上坛子里的糯米甜酒,于是战战兢兢地沿着梯子爬上楼,揭开坛子盖,用手抓里面的“米饭”呷。呷饱了,就去和伙伴们捉迷藏。我藏到堂屋神龛底下,迷迷糊糊睡着了。父母傍晚回家不见我,急得嘴唇上起泡泡,找到半夜才把我这个“小祖宗”从神龛底下拽出来。后来,家里装糯米甜酒的坛子就搬了家——从楼上搬到了楼下。
父亲并不反对我们呷糯米甜酒,但要等家里来了客人或过年时才有口福。冬天很少有客人上门,我们就盼母亲的生日。好不容易等来母亲的生日,她又辞客,我们的希望又落了空。过了腊八,村里的人开始舂糍粑。晚上,母亲说,今晚呷糯米甜酒煮糍粑。母亲在坛子里舀一小碗糯米甜酒,配半锅水一起煮。又拿几个糍粑,切成小块,等酒水开了,把糍粑放进锅里。甜酒糍粑煮好了,每人分一碗。糍粑软糯丝滑,甜酒香甜醇美,我们呷得嘴里“啧啧”不断。看我们呷得高兴,母亲说,明晚还呷糯米甜酒煮糍粑。我们齐声叫好。那些年,糯米甜酒煮糍粑成了我们抵御寒冷和饥饿的佳肴。
正月初一早晨呷糯米甜酒,是我家的“规矩”。初一凌晨,父亲带我们放完“开门响”,母亲就开始弄饭菜,煮糯米甜酒。饭是除夕的剩饭,菜是除夕的剩菜。正月初一早晨呷剩饭剩菜,是父母的有心之举,主要是想讨个“家有余粮”的好彩头。饭菜热好了,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坐下。父亲给每人倒一小碗糯米甜酒。母亲则轻轻念叨,今年有呷有喝,甜甜蜜蜜……照例是父母先动筷子。我们学着父母的样子,呷一口甜酒,呷一口菜,又呷一口甜酒,又呷一口菜,渐渐地,呷得脸发烫,眼发光。妹妹呷得高兴,忽然大声说,糯米甜酒真好呷……父母听了,脸上荡漾起满意的笑。那笑容,从此长住我心里,给跋涉的我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