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回周旺老龙界上阳光融融,暖身又暖心。让身心俱暖的,除了阳光,还有漫山遍野的油茶花。
提起油茶花,马上让人想到少年时吸花蜜。掐一根草管,小心地伸进油茶花蕊里,“滴溜”一声,满嘴甜香。有时想着让弟妹和奶奶尝尝,便备一只小瓶,将花蜜只吸到草管里,然后把草管里的花蜜吐进瓶里。这个过程需要注意用气和劲,气、劲太小,蜜未全部入管,容易落到花叶或地上,气、劲太大,就完全入了口,则只能自己喝掉,或混着口水一起吐回瓶里。不论哪一种,内心里总感觉对不起奶奶和弟妹们。吸花蜜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现如今的少年吃遍各种甜香美味,但一定无法体味当年我们的那份心情。花蜜入嘴入心,山野地气也进入了血液,浸润着身体的每一处。
我们到隆回县周旺镇油茶基地的季节是秋天,正当油茶花盛放。老龙界盘山道曲曲弯弯,汽车缠绕而上。天气凉爽,我看着风中摇曳的草木,脑子里有一些平凡的事物不断显现。我不时地为眼前出现油茶花而欢呼雀跃。登上山岭,看到那些成排成行的油茶树,看见粉雕玉琢的花朵,还听到了缥缈悠扬的歌声。
那些野性的吟唱,打开了我们的心扉。
油茶是“抱子怀胎”类植物,果实成熟时正是它们的同胞姊妹含苞孕育期。它不给自己留下一点繁殖后代、造福人类的空档期,年复一年,繁衍不止,生生不息。我有幸在向导的手机里,看见系列“抱子怀胎”的照片。那是金秋十月,一群蜂蝶翩翩飞舞,漫山的白花耀眼。白花笼罩的绿色植株里挂着青果,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如堆如砌,格外醒目。油亮的果皮,质如丝绸,润如珠玉,透着诱人的晶莹,犹如上天拋来的邀约,画面极具震撼力。
站在黄土岭山顶,只见满山油茶花海,宛如人间仙境。这是劳动创造之美,我感觉这种美令人望而生叹。这次应邀到周旺采风,起初,最吸引我们的是传说中建于唐末的望星楼。楼主观瞻天象,著下一本“星书”,叫《望星楼通书》。站在黄土岭,正好俯视周旺镇全貌,历史上的望星楼仅余一片空地。1945年春,日寇犯境,村民坚壁清野。望星楼以其独特建构突兀乡间,招来日寇掳掠。但楼里空空如也,日寇失望陡生,一把火将之化为灰烬。望星楼从此只出现在乡人的梦里。
时光远逝,通书虽存,星楼不再。历史的跫音纷沓,多少人和事,在山水的时空中交汇,见闻与神往刹那间融合在一起,没有一点生分与隔阂。此时此刻,风与花交融,天地生香,我们自身也散发出香味。
蜂儿飞过旷野,一批又一批。从前,这一片山也是如此模样,可如今到处都是望不到边的油茶树。任凭山地改换了模样,蜜蜂一刻也不停歇,它们追寻着花的羞涩和温柔。蜜蜂知道,逝去的不仅是时光,还有它们自己,还有花朵。
蜜蜂在花蕊里收敛翅膀,酝酿感情,发出喁喁的絮语。蜂儿啊,你是在与油茶花完成地缘与血缘的双重认定吗?
我沉浸在关于油茶花的臆想里时,同行们成扇形散开,如一颗颗油茶果散落,行动就像签名一样各不相同。文友在满山跑,寻找最佳的拍摄角度。有的甚至钻进油茶树底,观察最完美的花萼。盘曲的油茶虬枝,在花叶下闪着沧桑朴拙的光。蜜蜂在枝头翩翩起舞,绿叶与白花争相将油茶树滚成圆球。我们擦着一个个圆球鱼贯地滑过,甩下一阵阵急促的喘息,宽齿的皮鞋把黄土地压得吱吱作响。
面前的油茶林绵延上千数百米,山如涛浪,林如雪幕,银辉闪闪。组织者一声呼唤,我们登上了油茶花包围的山腰。我们在林中一片空地上停歇下来。我只觉得腿后部和胸部的肌肉胀得发热,但尚未发烫,脑袋被饱含负离子的氧气冲得有点眩晕。山腰间有二三村舍零星点缀,一扇扇门户大开,烟囱里炊烟袅袅。
向导大声呼喊着村舍主人的名字。主人端出一盘盘茶水。喝杯茶吧,村舍主人的声音持久有力,震动着我的耳膜。这声音让我对大自然再一次充满感激,这感激使我一次又一次热泪滚滚。
于我而言,四周越是热闹喧哗,耳朵的捕捉越是悄无声息。我好像看见一双美丽绝伦的眼睛暗伏在油茶林里,凝视着人间花海,祝福着周旺百姓。花开花谢,带着无数的隐秘。
采风结束的时候,望星楼的痕迹依然朦胧,黄土岭耸立在烟霞里,却越来越清晰。油茶花依旧盛开,鲜艳而不乏深邃,灵动而不乏沉静,那感觉近如蜃楼,远如幻梦。那么丰饶辽阔的一片花海是大自然真实的面孔,是周旺的一个小表情,蕴含在周旺的现实生活中,也将留存在周旺深远的历史里。
(舒中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