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农村出身的人,我对草垛是有一些感情的。前不久到乡下打了一个转,又看到了久违的草垛,意外之余,却生出无端的感慨来。
这个草垛堆在田埂上,矮矮的,无精打采的,不仅见不出一丝生气,那几近腐朽的草凌乱地披散着,倒像在诉说着难言的落寞。
田垄的周边,杂乱地散布着一些新房,偶有觅食的鸡们在房屋的四周徜徉。田垄里,大多是杂草蔓生,偶有几丘地块看得出耕种的影迹。草垛就被遗弃在这么一个田垄里,孤寂而无助。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草垛上。那些香甜的阳光,是否也曾勾起草垛关于过往的记忆?草垛曾经是辉煌过的。至少,在我的记忆里,它曾经伟大到至高无上。
这要追溯到我的童年时代。我的童年,谈不上什么苦难,但绝对充满艰辛。有道是“大人盼插田,小孩盼过年”,物质的贫乏,让孩子们把一年的想头都放在过年:能吃上几顿饱肉,拜年时兜里面能装满瓜子花生糖粒子(红包是做梦也不敢想的)。而要让这些想头顺利实现,就得伺候好自家的那两头猪,一头是派购的,必须送给食品站,多少能换回几个油盐钱;另一头就是年关猪。
伺候它们,每天要做的就是两件事,打草焖猪食,伺候好猪的肚子;割茅垫猪栏,伺候好猪的身子。茅草的一个副产品,就是能变成农家肥,送给生产队可以挣工分;送到自留地,可以多产一些蔬菜。最迟在五六岁时,我就成了打草割茅的一把“好手”。据姑姑回忆,大概在我四岁多时,父亲便给我特编了一只小篮子,大家戏称为“蛋壳儿”。我就是在“蛋壳儿”的陪伴下,慢慢成长为一个“农家里手”的。
那时候,远远近近的山,都被我们这样一些“农家里手”折磨得寸草难存。谁偶尔看到一个被人遗忘的长满茅草的角落,那心情比吃肉还快乐。那时候,看到金灿灿的稻草被收进生产队的牛栏,谁不羡慕到心痒痒呢?
对于土地承包责任制,我最深刻的认识,除了能收获金灿灿的稻子供我们吃饱肚子,就数我们也能收获那些金灿灿的稻草了。有了这些稻草,至少可以换来更多的时间用于学习。虽然那时候我们没有书山题海,也不需要进这样那样的特长班,更谈不上“减负”这样的概念,但多一点时间学习,却是每一个渴望跳出农门的农家子弟梦寐以求的。所以,对于稻草,我们是怀着虔诚的。对那些稻草,我们并不比稻谷看得更轻,不会随意糟蹋一根。一收完稻谷,我们便把稻草挑到山坡、路边、田埂,认真晒好。那整齐的行列,像士兵的队列似的,可壮观了。
夏季的阳光好,早稻的秸秆容易晒干。我们把它们扎成捆,整齐地码在楼上的粮仓旁,一丝不苟。有了这些稻草,庄稼人的心里可踏实了,牛儿冬季的干粮,猪牛冬季的御寒,就全都解决了。
秋天雨水多,晚稻的秸秆就不容易晒干。人们常会在阳光好的日子去翻晒稻草。稻草将干未干之时,如果碰上变天,就赶紧把稻草垒起来,堆成垛,最上边罩上圆锥形的顶子。天晴以后,没有干透的稻草又可以舒服地晒太阳了。如果家里没地方存放,这些稻草就可能悠闲地在野地里待一个冬天。也有一些人家,出于安全考虑,并不将稻草收进家门,而是在门前屋后寻一个适宜的地方,扎几根柱子,把稻草绕着柱子扎成一个大草垛,那样子,也颇具气势。
这些草垛,就成了冬季农村的一道亮丽风景。在晴好的日子里,院子里的老太们倚着草垛晒太阳,聊着不着边际的白话;妇女们傍着草垛纳个鞋底,织个毛衣,给草垛增添了无穷的生趣。
草垛也成为鸡猫狗们的乐园。鸡们总能从草垛里找到几粒残存的谷粒,或是草茎里过冬的虫子;猫和狗们可没有那么勤快,懒懒地蜷在草垛边,听老奶奶们的白话,也许是听到开心处,忽然会“喵”一声或蹭几下脖子。
最开心的还是孩子们。绕着草垛追闹,是他们最常玩的游戏。偶尔心血来潮,会用稻草织一副秋千,架在屋檐下疯半天,嬉笑中杂着大人们“小心”“小心”的叨唠……
关于草垛的那些甜美的梦,是什么时候失落的?离开农村那么久,我实在说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然而,当农家孩子对于牛的认识,居然要借助识字卡片时,草们,怎能不只剩下哀叹?
眼前,田埂上的这个草垛,恐怕还会继续在这里萎靡着直至朽化成尘吧?
(钟九胜,新邵县文联兼职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