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桑行走,是边走边唱的一种行走,一种有趣的行吟。
谁在唱?溪水在唱。沿着步道蜿蜒的曲线攀爬,行经的每一处,都有小溪在欢唱。它叮叮咚咚的乐响是前奏,谁也不知道,最高明的指挥家隐匿何方。
阳光给每一棵树冠镀金,给每一片树叶提亮。这些山林里的鲜活植物,有着百年的寿命,模样却比少女还清鲜。云雾低横,峰形隐晦,似乎真有灵气滋润。它们是众多异质元素的杂糅交融,神悟与工巧,庄严与诙谐,凝重与轻逸,汇聚着一种奇特而强大的张力,将我缠绕。我的步伐不是滞重而是轻盈,是自然的清芬宜人和绵密老成推着我走。我异常欣喜。
满山绿得舒服,俯仰皆是景。中通笔直的树干与旁逸斜出的老藤互为呼应,欲盖天庭的华冠与千姿百态的乱石隔空示意。
行至半山腰,眼前豁然开朗。小溪开始变奏,它依势形成的上下两潭,在我的左耳汩汩,在我的右耳潺潺。回想千余年前的王羲之,甚早便把山林秘妙状写描摹而出:“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又忆及先贤柳宗元眼中独一无二的小石潭:“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此情此景配此文,相得益彰。悠游其间,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
行至开阔处,水声大作。抬望眼,一条飞瀑从天而降。它贴着峭壁飞流直泻,又与丹屏翠壑交相辉映。雾团结旋,流转飞洒;瀑水捣潭,因光作色,这与朱自清笔下的梅雨潭并无两异。高明的指挥家,藏匿在这里!这位指挥家全然进入了忘我状态,吟唱,面目动情,踏足,闭眼聆听……乐队在天地间拉开阵势,暗含魔力。
若是置一张案几,呈上笔墨纸砚,想必身处此间的书法大家,亦会挥毫泼墨如云烟,擘窠大字落笔端。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叫西川的诗人,仿佛他就在这宏阔的景观中朗诵他的《开花》:“你在花蕊的中央继续开呀/听我的先探出一个花瓣来/然后探出两瓣然后探出四瓣/三瓣五瓣是大自然的几何/但你若愿意你就探出五十瓣五十万瓣这就叫盛开/你就大大咧咧地开呀开出你的奇迹来。”
黄桑就是朵奇花,它已然开出了它的奇迹来。它以溪水的节奏为节奏,这水滴碰水滴是江河的源头,再激越一点儿再热情一点儿,水滴和水滴就能碰出汪洋大海。
崎岖山路通往的清幽处,一片铁杉林居高临风,俯视山海。
行吟的旅程在继续,欢唱的主角是群鸟。圆润细腻、如同笛子般的啼鸣,是传入我耳际的最简约最让人舒朗的乐曲。当鸟儿的歌声渐弱,我在这片静谧的树林陷入迷思。这些枝干粗壮、枝叶繁盛的铁杉树,在宁和的世界中为每一个日升月落的平凡日子立传。它们早已具备了沉稳古朴的质素,风雨雷电不可冒犯。岁月于它们而言,不是飘忽一瞬,而是一眼万年。它们吐吸着绿意,自吟着悲喜,对人间有着最冷静与最热烈的观望与洞察。
鸟鸣又起,仿佛来自某个遥远之处的精灵,在唱一支圣歌。这歌声在我心中开花,竟没有任何声音可与之媲美。那鸣啭似乎在说:“噢,噢,云消雾散!噢,噢,光芒万丈!”这脆响带有迷人的颤音,使这优美的序曲更加悦耳动听。
微小的露珠顺着光线闪耀着。它投射万道炫目的光箭,穿梭树林间,照亮所有阴蔽之地。光影交织在枝叶间,树叶计量着风的轻柔。风过草尖,树叶幸福地摇曳,光斑随之跳动,整片铁杉林亘古的容颜焕然一新。
俏皮的松鼠,在山地上留下纵横交错的清晰的足迹,它何等轻快机敏,动如脱兔。
上堡古国的苗寨鳞次栉比,未经雕琢的原始状态,现出了世外桃源的况味。梁木的肌理,让时间的印记和韵味,在它们身上停驻。
山居的日子是散漫的,迎着初冬的和煦柔光,将日常的时光无限拉长。静坐阳台,目之所及是浩渺山野的盛景,清风与书页的每一次互动,都是闲适悠然的最好表达。我所能想象的丰腴与富足,在这里一一实现。
黄桑是座山?不尽然。它是个才华横溢的诗人,是个挥毫泼墨的书法家,是个情趣盎然的音乐家,是个浪漫温情的挚友。
(左琦,长沙市作协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