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在露天菜市场闲逛,看到一位老婆婆提着满篮的萝卜在售卖。萝卜圆滚滚的,淡红的外皮,青翠的缨子,很是可爱,像电影《捉妖记》里的小妖。买了半篮回家,站在阳光里慢慢切成丝。趁着温暖的秋阳,摊开晒在竹匾里。竹匾是从湘西带回来的,数年的时光将原本坚硬的竹篾磨得光润如玉。连续数天,我将萝卜丝放在楼顶暴晒,夜里也不收,让它们吃足露水与清霜。露,是寒露;霜,是薄霜,都能让它们变甜。
小时候,母亲经常趁着晴好的天气,将萝卜一个个扯出来,在塘里洗净。沥干水后,在案板上切成细长的丝。早晨,我把后山的大岩石扫净,把萝卜丝一把把均匀地晾好。每隔两三个小时,我便将萝卜丝翻一翻。白天阳光晒着,夜里星星看着,五六日后,萝卜丝蜷成一条线,带着阳光暖暖的清香,还有一丝丝清冷的霜气。放到嘴里嚼,微辣,清甜,夹心里的那一层甜是霜赋予的神来之笔。
这些萝卜丝用来拌剁椒,两者混合密封,数天后,萝卜丝饱满起来,口感清脆,令人胃口大开。萝卜丝用来蒸肉,肉香软,而萝卜丝有嚼劲。泡发的萝卜丝用来炒腊肉,那是冬日特有的馈赠。也可以用来炒蒜叶,炒鱿鱼丝,皆别有风味。
这些年,城里很少有霜了。冬日的清晨,枯草败叶间偶见轻霜,闪着璀璨的光芒。霜的气质里,有文气,有古气,有清气,与俗世保持相当的距离。城市如此喧嚣,它自然不肯来。而山林郊野,它是青眼有加。
早些天,母亲炒了一盘冬寒菜。我尝了一根,皱眉说,没甜味,像嚼蜡一样。母亲说,等过些日子打了霜,会好吃的。天下的蔬果经霜后,为何一下子变甜了呢?大自然有很多秘密,美好而神秘,不经历,就不会懂得。比如柿子,从枝头摘下来,刮去外皮,一个个用绳子串起来,在阳光里暴晒,就会慢慢地覆上糖霜,那种甜美是无法用文字来形容的。我很喜欢“糖霜”两个字,甜如糖,轻如霜。霜本身无味,但经霜的蔬果却变甜了。就像世间有的人,本身经历了种种苦难,却坚持带给他人甜蜜与力量。
记得年轻的时候,刚进乡镇工作,住在单位的小房间里。房子在堤脚下,推开窗户就是北去的湘江。冬天的夜晚,北风一阵阵从江边吹来,庭院里的桂花树呼呼作响。稀稀几颗星子,镶嵌在深海般的天空里,闪烁着冷冷的光芒。同事说要下霜了。果然,清晨起床,有薄薄的冷气扑面而来,田野里白霜一片。一片片芦苇顶着雪白的霜,像戴着银冠的仙子,在阳光里翩翩起舞。青菜的菜心里和叶片上铺着轻薄的霜,像散落野外的钻石,发出夺目的光色……这么好的景色,当时我却茫然不知,因为青春是浮躁的,没法静心思考。多年后想起此情此景,只能长叹一声:要懂得霜的美,还得阅沧桑,经磨难,没有一定的年纪是难体会到的。
我的家乡在大山里,为无穷无尽的树木所包围。我曾在秋天听过松涛。松涛带着清霜的气息,浩浩汤汤,像大江大河一样流淌,无边无际。多年以后,当听到阿炳的《二泉映月》,山间的松涛,枯藤的紫花,生命里刻骨铭心的往事,一去不复返的人,一齐涌上心头。《二泉映月》要反复听,才能听出阿炳的颠沛流离,听出离人的失落寂寞。我觉得二胡与霜最配,都是清贵的气质,都有曲高和寡的寂寥。我想,阿炳坎坷的人生,定然追求过爱情友情亲情,只是求而不得。最后他的一切希冀,只能隐藏于二胡悲怆的音调里;他的万般心事,终是掩盖在清晨的薄霜之中。
有霜意的诗词也是有的,比如《古诗十九首》中的“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自古,游子与思妇是相对的,明月与清霜是绝配。“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月亮是清亮的,霜也是清亮的,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物事。
有霜气的人自然是有了一定阅历,历经了多年的沉浮起落。活着不易,人生实苦,但能慢慢地从苦中体会到一点点甜。那点甜,就像茶叶的回甘,苦亦是值得的。
霜气,其实是草木在寒冷里生出的萧飒之气,也是江河在北风里吹出来的凛冽之音。霜的升级版就是雾凇和冰凌吧。家乡的冬天常见冰凌,它们把大山装扮成银装素裹的童话世界。草木的一枝一叶上都悬挂着冰凌,轻轻一碰便泠泠作响,声音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这个冬阳正好的时节,我陪着母亲把雪里蕻从地里一棵棵拔出来,有的晒在石头上,有的晾在竹竿上,只等阳光与清霜把它们慢慢变甜。那清苦里的微甜,足以慰藉半生的艰辛,就像雪夜里的一堆篝火,温暖又明亮。
(蔡英,湖南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