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男孩都有一段特殊的经历——“偷柴”。那时农村山林属集体所有,未承包经营到户。
之所以偷柴,主要原因是当时农民无钱买煤,柴是唯一的生活燃料;而我村山林太少,无法满足村民对燃料的需求,只能去山林面积多的隔壁村偷。
“偷”,本来是可耻之事,但在我们那里毫不可耻,因为偷柴在全村带普遍性。谁偷柴越多,与看山员斗智斗勇获胜,谁反而越“英雄”。有一次,比我年长几岁的容牯兄偷柴,爬上高约十米的松树砍枝。不料看山员从灌木丛中霍地冒出,大喝一声:“今天看你往哪里跑!”双方一个树上、一个树下周旋相持了约摸两三个小时。熬到黄昏时刻,冷不防容牯“呼啦”一下从树上纵身跳下,像野兔一溜烟跑了,嘴里还大骂一声。从此容牯在全村声名远播,“英雄”的称号不胫而走。
虽说老家的山海拔并不高,但对于少年儿童的我们,也可说是“山高、路远、坑深”。每偷一担柴,要翻山头,爬陡坡,穿丛林;遇上下雨天还柴湿、衣湿、路滑,常常淋得像落汤鸡,常常一个踉跄摔个“狗吃屎”;常常被柴刺擦破皮肤,被柴蔸刺穿脚板,被柴刀砍伤手足。还要时刻警惕看山员,还要防止踩上蛇、遇上马蜂。不知多少次因不小心砍烂了马蜂窝,也常常因为顽皮故意用禾枪(挑柴的木杆)戳烂马蜂窝,被马蜂群起攻击了多少回,但从未中过毒;也遇到过很多次蛇,伙伴们群起而打之。多少次挥汗如雨,焦渴难忍,饥饿难耐;多少次朔风呼啸,手脚冻僵,刺骨寒冷;多少次蚊叮虫咬,奇痒无比,疼痛交加……我们把所有的苦水吞进干瘪的肚里,把所有的困难踩在瘦小的脚下,把所有的挫折摧毁在稚嫩的手掌中;我们用瘦弱的身躯担负劳动的重任,抵挡贫困的风雨,眺望草根家族的诗和远方……
当时看的电影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战斗故事片,把电影里的许多战术都运用到偷柴实践中。比如,速战速决术。一棵七八米高的松柏树,我们一阵风“哗哗”爬了上去,行如松鼠,三下五除二将树枝砍下;再伸手抓住邻近的一棵树的树枝或树尖,双脚一蹬,“呼啦”一个秋千打过去就荡到另一棵树上,活像一只只泼猴,再三下五除二将树枝砍下,有时一连荡几棵树。如果有谁第一时间发现看山员来了,必须大喊一声,告知大家第一时间逃跑。大家迅速顺着树干滑下,一般是滑到树干腰部就“呼”地从树上纵身跳下,也不管树下是树蔸、柴刺、尖石什么的;再拼命地逃跑,也不管前面是荆棘丛生还是高坎骇人。是荆棘,冲过去;是高坎,跳下去。再比如,调虎离山计。把偷柴队伍分成一大一小两支队伍,让那支小队伍故意出现在看山员的视野中,引诱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小队伍身上,那支大队伍则到另一个山头去大偷特偷。
还比如,夜袭袁家山。选月朗星稀之夜作战,因为有月亮才看得清路和柴。记得有一个晚上,月光皎洁如银,我们选择隔壁村柴质最好的山下手。山上全是老辣的杂木柴。比起松木、杉木来,它的显著特点是烧起来火势强劲,火力旺盛,燃烧持久,即使燃尽以后其火炭还能保持良久的热度供取暖、保温之用。我们觊觎已久,口水流了好几年。那天晚上,每人足足砍了三大担,完成了偷柴生涯的最得意之作。第二天,看山员见到我们,咬牙切齿地骂。我们佯装惊讶,心里窃喜。
斗转星移,时代变迁。三四十年过后,我偶尔回到家乡,常常想起少年时期那偷柴的大战场,总想去看看。但每次都无法进山,因为山上树木参天,遮天蔽日,灌木丛生,林深如海,山上的路都被树木淹没了。改革开放后,村民完成了燃料史上的几次升级换代和革命:从过渡到烧煤球,到烧液化气,有的还早用上了电饭煲、微波炉、电磁炉等等。如今随着“气化湖南”工程紧锣密鼓实施,新疆的天然气飞入寻常农家也指日可待……山上再没人去砍柴了,更没人去偷柴了。望着那连绵起伏的山峦和郁郁葱葱的林海,我心潮澎湃,浮想联翩,那艰难困苦而又充满童趣的偷柴岁月,只能永远珍藏在记忆的深处……
(周乐彬,市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