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地站在老屋门前,抬头看天,无意中看到了一棵树。一树悠青的叶子遮住阳光,只有细碎的光线从叶缝中漏下来,闪得我眼睛有点花。可是我还是看清,这树是岳父亲手栽下的乌桕树。
那年,第一眼见到岳父,他老人家打着赤脚,高绾着裤腿,露出瘦瘦的泥脚杆子。他越过溪水桥面朝我走来,微笑着,露出豁口黄牙……
第一次来杨李冲看到这棵乌桕树时,它不比我高。乌桕树旁边没有其他树,有时我觉得这棵树很孤单,担心它活不了,说不定哪天被风刮断了腰,被牛儿啃掉树皮,被“小屁股们”连根拔起。可想不到如今这棵孤独的乌桕树竟然长得如此高大葱茏,远远超出了岳父祖屋的屋顶,向着蓝天白云尽情地舒展着身子。唉,树高了,而人老了。我不由得在心里这样叹道。
夕阳照临老屋的时候,岳父喜欢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或者坐进一把颜色通红的竹椅里,一边抽着烟卷,一边静静地看着过身的乡亲和对面青山下的老院子,跟乡党有一句没一句地打着招呼。一条黄狗在他身边摇晃着尾巴走来走去,长长的舌头伸出来,向岳父表示亲热。黄昏的时光就在这种平静与安宁的气氛中,悄悄地随着溪水流逝。黑夜的翅膀很快覆盖了村子,垂落到岳父的肩上,整个地淹没了他。只有他手中燃烧的烟头穿透黑暗,一闪一闪。
那是正月初几的日子,我已经在杨李冲过了大年,准备回城去。早上没有赶上早班车,只好在家门口等过路车。岳父说,还是由他去马路上看车吧。说着,他抬腿迈出门槛,去寒风凛冽的马路边看客车了。
我从门口斜望出去,只见远处的马路上,岳父双手拢在棉衣里,佝偻着身子,头上戴一顶棉帽子。他有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座朽颓的雕像,在冷风中瑟瑟地摇晃着,随时会轰然倒地。有时,他不慌不忙地躲避过往的车辆,在马路边上来回慢慢地挪动着脚步,活动活动身骨,以防被冻坏。
妻子过一阵就喊她的父亲:“我来代你站一会儿,你进屋烤烤火吧,不要冻坏了。”岳父像是没有听见女儿的呼喊,仍旧像雕像一样僵在那里。从早上7时一直等到上午10时多,车终于来了。岳父苍老的嗓音在旷野里急骤地响起。
当我挤上车,透过车窗看到岳父依然站在马路边,双手拢进袖口,脸色发青,棉帽被露水打湿,肩头也湿了一大块。我看岳父的时候,他正不动声色地盯着我。此时心头袭上一种犯罪感、一种歉疚感,它俩如同两个结实的巴掌猛抽我的脸。
从前,屋前屋后鸡飞狗跳,猪儿在栏里哼哼,溪水在门前淙淙流淌。此刻却板门紧闭,悄无动静,连溪流也消失不见。唯独那株曾经与我比肩的乌桕树,猛窜着个子,高高地立在门前,把斑斓的树影空洒在屋顶上,勾起人的伤感。
(刘绍雄,武冈人,湖南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