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小学时,放学通常比较晚。一天,我跨进门槛,只见堂屋里长凳上“嗖”地站起来一个小伙子。这不是七哥吗?草绿色军裤,解放鞋,军用皮带,小平头。特别是那件白衬衣,衣服上有小小的整齐的折纹,一看就是崭新的,白得有些耀眼。左边胸前别着一枚圆圆的毛主席像章,显得英俊潇洒。七哥是大伯的儿子,在院子里同辈人中排名第七,我们都叫“七哥”。看到我,七哥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伸手从桌上抓起一把花花绿绿的纸包糖塞到我手上。我呆呆地接过糖,不知所措。几年不见,我被眼前的七哥惊呆了!
六年前,七哥当兵入伍,刻苦学习毛主席著作,苦练杀敌本领,多次立功获奖,光荣地加入了党组织。现在退了伍,回到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七哥经常穿着军服劳动,但是那件白衬衣却很少穿。
“双抢”结束了,农活却没有闲下来。一天傍晚,不晓得七哥从哪里借来一辆自行车,邀我陪他去石下江煤矿打球。我一听,高兴得跳起来。我们到了的时候,其他人都在练习了。球场的灯好亮哟,直视有点刺眼睛。七哥架好自行车,脱了上衣和长裤让我抱着。这时,我才发现七哥穿了白衬衣。打球穿什么白衬衣,耍阔,我心想。
比赛马上就开始了……七哥穿着短裤背心,胸前的“人民空军”格外抢眼。七哥左突右跳,不断地投篮得分。每当七哥得分,我就使劲拍手。我看到身边一个穿红色碎花裙子的姑娘比我还高兴。她是七哥高中时的同班同学,现在是煤矿矿灯班的班长。
球赛结束了,只见七哥满头大汗走过来,姑娘变戏法般递过去一条白毛巾,上面还有“石下江煤矿”几个字。七哥跟姑娘打了一下招呼,悄悄地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楚,也不想偷听他们讲话。我们趁着月光,骑车回来了。
七哥的白衬衣穿得少。每次穿过之后,都是自己动手洗衣,不要伯娘染指。他先把衬衣泡一下,然后擦上肥皂,用毛刷把衣领和袖口刷干净。再放到清澈溪水里去漂洗,用衣架撑好挂在阴凉的地方。干了以后,折叠整齐,小心翼翼放到木箱里。照伯娘的话说,那是他的宝贝。
一天早晨,七哥出工回来,看到对门周家婶娘同娘在灶屋里嘀嘀咕咕。自从七哥回乡以后,经常有人上门做媒,七哥已经习惯了。七哥洗了脸正准备去拿碗装饭,被娘一把拖进里屋。
“娘,我说过,现在不找对象。”七哥直截了当。
“不是……那个意思。”娘不晓得怎么讲,不敢看七哥,眼光落到自己脚尖上。
“那是什么事?”七哥搞懵了。
“周婶家的儿子,记得吗?”
“我们是同学。”
“今年二十五了,还没结婚。介绍了几个,人家嫌他家庭条件差。前几天又介绍了一个。”娘抬起头看着七哥。
“好事呀。”七哥知道,周婶儿子很老实的,只是家庭条件差了点。
“她想要你帮帮忙。”娘说出话,显得很无奈。
“哈哈……找对象我还能帮忙?”七哥一笑,心想,难道偷梁换柱?农村里也有代人相亲的,不行……
娘看到这样下去不行了,怯怯地说:“她想借你一样东西去相亲。”
“什么?”
“白衬衣。”娘说出这话,已经转过身去,看来娘也不太愿意。
这下难住七哥了。就这件白衬衣,自己都舍不得穿,既然人家开了口就慷慨一次吧。本来两家的关系很好,自己当兵几年,老同学田里畬上功夫做了不少,人家从来没要过报酬。有一年夏天暴雨,深夜里涨水,还是老同学把娘背出来。七哥想到老同学的好,爽快地答应了。
娘马上转过身,眼泪汪汪地看着七哥。
七哥心想,不就是相亲穿一次吧,洗干净就行。
两天过去了,白衬衣还没有还过来。可能是姑娘家里满意,留宿男方了。我们周边乡里有习俗,对方不愿意,男方草草吃过中饭甚至不吃饭就走人。如果愿意,就留宿男方。男方也不客气,留下来帮姑娘家生产劳动。七哥替老同学高兴,如果成功了,白衬衣贡献可就大了。七哥越想越兴奋,吊在门口的桃树上打秋千。七哥无所谓,反正衣服还会回来的。
晚上,吃了夜饭,七哥正准备上床。娘把饭桌上的煤油灯拨亮了一点。
“那件白衬衣多少钱买的?”娘问。
“你问这个干什么?那是大商场买的,我们这里没有。”
“哎……”娘叹了口气,窸窸窣窣从屋里摸出那件白衬衣。七哥心想,终于回来了,接过来正要走。娘一把拉住他:“你仔细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明天我再洗一下。”
娘从七哥手里拿过白衬衣,翻开,指着左边口袋。七哥一看。妈呀,左边口袋上有一滩蓝墨水印迹,虽然洗过,依然可辨。
小子,你充什么斯文啰?穿白衬衣还挂一支烂钢笔,猪鼻子上插葱一一装象。好好的一件衣服,被你搞成这个样子。肯定是钢笔没拧紧,这个样子,有什么办法嘞?叫他赔,于心不忍,况且县城的商场不一定有。算了吧,好事做到底。七哥看到娘比自己还急,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站在屋中间不知所措。
“不要紧,墨水也不是脏东西,说不定这几滴墨水给我带来好运气。”七哥安慰娘。
“好崽,好崽。”娘感到儿子在部队真的出息了。
七哥买来一把小弹子锁把小木箱锁起来,再也不看白衬衣。
还不到一个月,七哥就收到招工通知书,还是市里的单位。
一天清早,七哥自己用新竹做了一根扁担,一头挂着用塑料布包裹的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一头挑着那只小巧的木箱。我和大娘送七哥到石江汽车站。七哥和车站行李员把被子和木箱拴在车顶,车顶上堆得像小山一样。他们下来的时候,汽车已经发动了。
这时,一辆小“飞鸽”响着铃飞快地冲过来。单车上跳下来一位穿着红色碎花裙子的姑娘,是煤矿的那位班长。只见她熟练地架好车,麻利地从单车后座上取下一件东西。哇,一件崭新的白衬衣!
七哥接过四四方方的礼盒,手扶车门跟我们告别。几个月的生产劳动,七哥瘦了,黑了。晨曦中,七哥身上的白衬衣格外耀眼,隐隐约约的蓝墨水印迹好像锦上添花。
(王道清,洞口人,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