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起秋风,祖母的菜园里一边绿一边红。绿的是一板板垂挂的刀豆,红的是一爪爪高举的朝天椒。祖母将这两种鲜丽的颜色,采撷到菜篮,喜滋滋地脱口而出一句乡间俗语:“红配绿,看不足。”
“岂止是看不足,还吃不厌呢!”只要有剁椒刀豆,儿时爱挑食的我,也能吃光一大碗白米饭。
腌制剁椒刀豆,过程繁琐:盐多了咸苦,盐少了酸腐;单是选刀豆材料,也要拿捏好分寸,太嫩了涩,太老了干硬难嚼。可是,又有谁见过那一架架长短不一的刀豆藤,会同时开花结豆,会恰好一齐熟而不老?
因此,入秋后每隔两天,祖母便要去拨开那缠绕的藤蔓与繁茂的叶片,打探刀豆长势;摘下几板正值青春的刀豆,洗净切断,就着日头翻晒掉水气。几番下来,凑足一筛盘,掺拌进剁椒坛子。没几日,餐桌上就有一碟橄榄黄的剁椒刀豆,香辣脆爽,开胃生津。祖母以一双勤劳而灵巧的手,将生活的“三原色”,调理得多姿多彩。
当然,祖母的拿手菜还有蛮多,为何我却独对剁椒刀豆上口入心?
幼年时期我常跟着忙碌的祖母,在菜垄里来回穿梭玩耍,踩蔫过刚发芽的豆苗,扑落过很多刀豆藤上的紫蝴蝶花,折断过祖母留种的大板老刀豆。祖母看着蓬勃如春菜的我,不忍责备,只是和蔼地笑笑,嘱我走窄路要小心点莫摔伤了身。
祖母收存的所有瓜蔬种子,为了防虫防鼠,一律和上湿稻草灰贴于墙壁。有一次,我望着那几颗鸡肾状的大刀豆粒鼓凸在墙上,裸露部分深红在外,如一瓣橘子糖。我搭了一把歪凳子将刀豆粒搣下来,偷偷煨进灶膛里……祖母提着一篮秋后的扯藤刀豆进屋,嗅到空气中煨豆子的余香,一眼瞧见墙上残缺的草灰,再三询问我刀豆种子去哪儿了。我捂紧嘴角,三次皆故作镇定地摇头。
祖母很快收敛了脸上的仁慈,用一把锋利的菜刀,对着几板起了虫眼的刀豆,一刀又一刀重重地剁下去,唠唠叨叨:“刀豆内质紧实,虫眼明了不会暗里横贯,只要心不坏,切掉烂的,还是可以吃。”此后经年,每当我不敢正视自己的过错,想要否认逃避时,祖母切刀豆虫眼那把明晃晃的刀,就闪现在眼前。
我一直认为最好吃的剁椒刀豆,是浸润了鱼香菜籽油的。
难忘第一次离家上寄宿中学,祖母为我打点行装,塞了一瓶剁椒刀豆进书包。麦乳精玻璃瓶容量大,怕我吃久了沤菜营养跟不上,又夹去大半瓶,连夜炸了一锅小干鱼填满。干鱼上的菜籽油沥到剁椒刀豆上,橄榄黄变得格外澄澈晶亮。
祖母在灯下反复掂量着我鼓囊的长带书包,挂到我肩上,示意我走几步,见我不堪负重,连忙取下。脑海中那条从家里通往车站的乡村马路,铺满了祖母送我上学的身影,一会儿是她捧着麦乳精瓶子蹒跚在前,一会儿是她站在原地朝移动的车辆挥手。
祖母不在了,她的菜园还在。母亲接手耕植,每年都会应着季候种上几架刀豆,并将刀豆腌好封存在坛子里,等我回家。 (朱小平,湖南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