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8月13日

◆岁月回眸

板凳书桌

易祥茸

不是我吹牛,我们那一带,远近几十里,找不出一个比我启蒙更早的。我四岁就进小学读一年级了。

那时我们这里刚解放,政府提倡读“翻身书”。禁不住老师再三做动员工作,父亲终于同意我10岁的姐姐和7岁的哥哥去读书,但前提条件就是我这个4岁的儿童也要顺带入校。原因就是大人们各有各的事情,哥哥姐姐都读书去了,我这个顽皮阶段的儿童就没有人管了。老师勉强同意了。

我是被骗去读书的。

有一天,我正在用篾片做的“蜘蛛网”逮知了。快要将一个知了收入囊中的时候,母亲叫住我,要我跟姐姐去读书。并且告诉我,只要去读书就有糖吃。真的吗?我可是好久没尝到糖的滋味了。于是,我乖乖地跟在姐姐身后向学校走去。

说是学校,其实是一栋房子改造的。因为房间太小,只好将两间通开,才勉强能做一间教室。整个学校也就两间教室。我们都是被劝去读“翻身书”的,虽然年龄相差悬殊,但都一律从发蒙开始。只是为了教学方便,将年龄较大的编成一个班,较小的编成一个班。姐姐当然是“大”班,我是“小”班。

老师招呼大家进教室了,我才想起我是来吃糖的。我找到姐姐,姐姐从衣襟袋里摸出两块手指大的人字饼干,哄我说:“要听老师的话,以后才有糖吃。”接着,就有个年轻的女老师来拉我去小班教室,意思就是要把我和姐姐分开。我哪里肯干?赶紧将两块饼干一起塞进嘴里,然后双手拉着姐姐的衣角,老师花大力气扳我的双手也无济于事。老师叹了一口气,大概是和领导商量了一下,反正都是从启蒙开始,于是就让我进了大班,而且和姐姐坐在一条课凳上——而这条课凳正是姐姐从家里扛来的。

原来,学校草创之初,设备简陋,只是用土砖砌两个墩子,上面盖一块板子就成了课桌。至于课凳,就要学生各自从家里扛来。既然课凳由学生自己从家里扛来,那式样也就无法统一:有带骨牌凳的,有带竹凳的,有的家里临时给钉了个马扎,有的干脆把灶前的烧火凳也扛来了——我哥哥扛的就是烧火凳。至于姐姐扛来的那条板凳,是父亲用一块好稠木自己做的。

那时上学要不要交学费,我不清楚,但课本费是要交的。只记得我家三姐弟读书,父亲只给哥哥买一套书,姐姐的是父亲用土纸抄的——父亲读过私塾,写得一手好字。至于我,借哥哥姐姐的看一下就算了。虽然书本可以共用,但是,家庭作业还得各自完成。要完成作业最基本的条件就是要有一张像样的桌子:要摊开本子,摆上毛笔、砚池,需要的地盘还不小呢。我家条件有限,要说桌子就一张——饭桌。那是一张窄小的板桌,天天吃饭,桌面油腻了不说,平时也堆满茶壶、茶杯甚至碗筷一类的东西,桌面上几乎没有空处。当然,母亲房间里的床头边还有一个梳妆台,那是当年母亲唯一称得上是嫁妆的东西,但上面已经摆满了奁盒和奁池、笸箩等。况且,要坐在床上就着身子在梳妆台上写字,那也是极不舒服的。

于是,父亲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上学时,姐姐扛着板凳去,放学时又扛回来用于做作业。从此,别人的“课凳”就固定在学校,只有姐姐上学、放学都要扛凳子。学校离家有将近一公里路呀,10岁的姐姐也挺不容易的。

从此,家里天天就出现这样一幕:放学后,板凳成了课桌,哥哥姐姐各占一头,砚池放在中间,然后每人坐一个小木墩,去各自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至于我,没有书,好像老师也没有给我布置作业。“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但我没有纸鸢,只是捉个知了、逮个蝈蝈还是蛮里手的。

春雨潇潇,秋雨绵绵,季节的变更是极有规律的。但我对它们的认识却非常模糊。大概是一个淅淅沥沥的秋雨天,姐姐躲在门后哭,并告诉我:“再也不能给你扛板凳了。”我莫名其妙,赶快去向母亲求证。母亲说:“家里人手少,家务事总排不开,下学期姐姐不能和你们一起去读书了。”也是,一家十来口人,一下子就去了三个读书的,家里的农活总做不完呀。不是“重男轻女”,实在是姐姐比我们大一点,扯猪草、砍柴、放牛等都能独当一面了。

两年后,父亲让我留级,但仍然跟着哥哥上学。不过,我去坐哥哥坐过的烧火凳,来回扛板凳的事情就由哥哥去做了。以后,在板凳上做作业的就换成了我和哥哥。就在这一期的一个冬天的下午,我和哥哥把板凳搬进堂屋里,认认真真完成作业。突然,堂屋门“吱呀”一声被挤开了,我还以为是风在捣乱,谁知是父亲扛了一张崭新的桌子进来了。我曾隐隐约约听大人们议论过,田坎上的一棵苦楝树荫到禾苗了,要坎掉。果然,父亲就动了心思,待水稻刚刚收割,就请人砍倒苦楝树并锯成板子。现在,板子风干了,而且在木工师傅的手下变成了漂亮的桌子。

新桌子来了,我和哥哥抑制不住一阵高兴。但是,父亲嗡声嗡气地当众宣布,这张桌子只让哥哥一个人用,我做作业仍然只能在板凳上……我有一个坏习惯,就是在写一个把握不准的字的时候,总喜欢先在凳面上“比划”一次,准确了,再写在作业本上。所以,以前表面光滑,木纹清晰的凳子,现在已变得黑不溜秋的了。新桌子是不许再有板凳那样的历程的。我垂头丧气,不敢顶嘴。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启蒙的那所学校,因为设施太简单,两年后,被合并到一座由祠堂改造成的“完全小学”。那里条件好多了,有了崭新的课桌课凳,教学也不再设“复式班”。我的学习有了很大的长进。父亲也开始让我在新的小桌子上和哥哥一起完成作业了。

那条板凳伴我走过一个又一个春秋。“树大分枝丫,人多要分家。”分家的时候,我申明:所有家具我都不要,只要这条板凳。

后来我进了城市。房子算是小洋楼,家具也设置一新,但我还是舍不得与新家具风格格格不入的那条板凳。现在我将它摆在阳台上的躺椅旁。有时我懒散地躺在椅子上,在板凳上摆一本《资治通鉴》,再加一杯茉莉花茶,享受着闲适的生活。

(易祥茸,邵阳市二中退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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