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世的时候,最喜欢他的宝贝水烟壶。
水烟壶由黄铜铸成,结构并不复杂,细长且略弯的吸管连着水斗,水斗前面是烟管……烟管是活动的,尾部插进水斗,顶端凹进去一个圆窝。水斗和烟仓之间有一个小圆孔,用来插“纸媒子”。
水烟壶是祖上传下来的。有一回,铜老五要买水烟壶。父亲说:“我这烟壶少说也有一百多岁了,你给我万担散银子我也不卖。”
清晨,麻雀叽叽喳喳唱起了歌。父亲起床,坐在旧太师椅上,拿起放在窗台上的水烟壶,伸两根手指从烟仓拈一点烟丝出来,按进烟管顶端的圆窝;然后点燃纸媒子,嘴含吸管,腮帮子一瘪一鼓,水烟壶立马发出有节奏的“咕噜”声。吸完一“窝”,父亲把烟管提起,对着吸管吹一口气,烟灰就被吹掉了。接着又装上烟丝,吹燃纸媒子,继续“咕噜”。
父亲一天要“咕噜”好几次。早、中、晚,饭后三次,雷打不动。干活累了,要“咕噜”一阵,遇到烦心事,也要“咕噜”一阵。父亲捧着水烟壶,就成了“神仙”。母亲讨厌父亲吸烟,骂他:“你每天呷呷呷,总有一天会把命也呷了!”父亲笑着回答:“命可以不要,烟不能不呷。”
……
我常常看父亲“咕噜”,心里很向往。那天,我趁父亲不在家,偷偷拿起水烟壶,学着他的样子,装好烟,点燃纸媒子,嘴含吸管使劲一吸,一股又苦又涩的水扑进了嘴里。我吐掉苦水,嘴含吸管小心翼翼地继续吸,烟涌进嘴里窜进了肺里,呛得我一阵猛咳,头晕眼花。我正吸得起劲,身后响起了一声大喝:“哪个叫你呷烟的!”我回头,只见父亲站在身后,眼睛瞪得像灯泡,脸涨得通红。我吓坏了,丢下水烟壶想跑。父亲一把捉住我,不由分说,就是一顿“笋子炒肉”。打完了,又凶巴巴地说:“呷烟对身体不好,以后再看到你呷烟,我打断你的腿!”我当时很不服气,心想,你说呷烟对身体不好,为么子你能呷,却不准我呷?不过后来我再也没有吸烟,一直到现在。
我读三年级那年,家里没钱交学费。父亲要给老师打欠条。老师说:“你上学期欠的三块钱还没给呢。”老师虽然脸上挂着微笑,但父亲没脸再开口。父亲回家后,茶不思饭不想。那天早晨,我看到父亲又在“咕噜”。“咕噜”完后,父亲死死盯着水烟壶看。看了一阵子,拿出一块布,把水烟壶擦了又擦。擦了一阵,把水烟壶揣进怀里,接着又拿出来,然后又揣进怀里,接着又拿出来。最后,长叹一口气,再一次把水烟壶揣进怀里,出了门。
父亲把水烟壶卖给了铜老五,得了十块钱。
没有了水烟壶,父亲就把烟戒了。后来,父亲得了肝癌,痛得难受的时候,忽然说:“云伢子,不晓得我的水烟壶还在不在铜老五那里?”
我听了,只觉鼻子发酸,却无言以对。
(申云贵,邵东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