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8月06日

六岭杂谈

入伍记

彭利文

那年冬天,我在老家小镇读高三。这所偏远的山区学校,已经连续三年高考打了“赤脚”。正在看不到任何升学希望的时候,学校石砌围墙上“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大红标语,让我眼前豁然一亮。于是,瞒着父亲,我偷偷报名参加了征兵体检。

之所以说瞒,因为我清楚父亲的态度。在他看来,只有书读好了,将来才有出息。父亲在部队穿过十多年军装,转业地方后,兜兜转转去过供电所、税务所、人民公社、医院等好些单位,一直在基层工作。他说,他平生吃的最大的亏,就是没文化。他希望我能读个大学。可是,那个年代,升学可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山区学校的学生要考上大学,更如蜀道之难。我想着,等通过兵检,拿到入伍通知书,把生米煮成熟饭,父亲再想阻止也为时已晚。

我重新拾起高二时中断的晨跑习惯,开始为兵检做准备。每天清晨,东方天边才露出一点鱼肚白,我已经撒开腿,沿小镇那条唯一通往外界的砂石路开始奔跑。脚下有尘土轻扬,空气里是晨雾和微尘混合的味道。我喜欢这种味道,它让人充满朝气,信心满满。一段时间下来,我的体能和耐力似乎更胜从前,当可轻松应对五公里负重越野。而对于兵检,我认为凭自己从无病痛、肌肉纵横的体格,那不过是走个过场,如探囊取物般简单。

事实上,是我想简单了。年轻时的我,总容易把问题想简单。身高、体重、视力、听力、内科、外科,一路行云流水,畅通无阻。可是在耳鼻喉科,却如遇到堤坝的水流,突然停了下来。那位头戴帽子、面捂口罩的医生,用鼻钳撑起我的鼻孔,借着额镜反射的白炽灯光,反反复复往鼻腔里探照,似有不找出点毛病不罢手的意味。我紧张地盯着医生露在帽沿和口罩外边的眉眼看,颇有些眼熟。原来他是父亲熟识的朋友罗医生,年节时来我家里吃过饭。

果然,罗医生说,“鼻子黏膜水肿厉害,还不能确诊。你先回去吃些消炎药,等候复检通知吧”。我弄不清楚自己身体真有毛病,还是罗医生故意为之。正在我焦虑不安之时,罗医生却突然来学校找到我。

“是不是经常鼻塞、流鼻涕?”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来意,陡生紧张。

“这是典型的鼻息肉。真想去当兵,就跟我去医院把息肉割了。”

这时我确信罗医生是在真心帮我。那天,我跟着他去医院做了鼻息肉切除手术。体检过后,我一如往常晨跑和上学,每天早出晚归作勤学备考状,单等收到入伍通知,与父亲“摊牌”。

入伍通知书是父亲代为领取的。他却没有想象中的雷霆大发,而是异常平静地递给我。我接过那沉甸甸的一页纸,看到父亲嘴角蠕动一下,欲言又止,转身就走。父亲的态度令我惶恐起来。那些年,母亲下了岗,独自开着一爿南杂店。父亲下班后都会去店里给母亲打下手,进货卸货,忙里忙外。我看到很多回,他挑着一担一担坛坛缸缸,累得弓身驼背大汗淋漓的样子。父亲说,家里五个学生娃,只要肯读书,就是砸锅卖铁都要供到底……

入伍那天,镇上汽车站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众新兵披红戴花,由镇武装部长,亲自护送到县武装部换装。

我没承想,父亲会来送我。他是在车子开动前最后一刻,才上的车。那当口,我刚与车窗外泪眼婆娑的母亲道完别。等看到父亲,鼻子禁不住一酸,眼泪差点就滚出来了。车上已无座位,我走去让座给他。他死活不肯,站在车门的一侧,右手用力抓住前边座椅的靠背,左手提着一个颇有些份量的簇新帆布袋子。砂石路坑坑洼洼,汽车颠簸得厉害。我坐在后排,看着父亲摇摇晃晃的脊背和蓬乱发白的头发,眼泪再也忍不住滚落下来。我赶紧不再看他,去看车外渐行渐远的故乡小镇。

到了县城,县武装部统一配发军装和被子,新兵兴高采烈地换了装。可要把被子打成“背包”,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武装部的草坪,一时变成了被子的世界。那些平素机敏的年轻人,此刻却显得如此笨拙,被子越捆越像团乱麻。已经脱下军装二十多年的父亲拿过我手中的被子,悬空使劲一抖,噌噌噌三折,然后左手夹着被子,右手麻利地将背包绳套上一圈,不到半分钟,“背包”就打了个结结实实。当时我就在一旁看着,并未觉得父亲随手打个行军背包有啥出奇,他做事一惯这般干脆利索。到了新兵连,我才知道啥叫老兵素养,啥叫事非躬亲不知难。

临行前,我以为老兵会对新兵有一番千叮万嘱,但父亲没有。他把一路提来的那个满满当当全是书的帆布袋交给我,只说:“到了部队,别把读书搁下了,当兵也是要文化的。”

部队确实是座大熔炉。我很快融入其中,成为这个钢铁集体的一分子,也切实领悟了父亲临行之嘱的意涵。

我很庆幸自己能入伍当兵,庆幸自己的青春有过穿军装的样子。我一直很感谢从军路上帮助过我的罗医生,脱下军装退伍后,我专门登门向他致谢。而罗医生告诉我,关于兵检的事,是父亲托他帮忙的,手术费也是父亲预交了的。

原来,我并未真正理解我的父亲——一位老兵的情怀和初心。 

(彭利文,现供职于洞口县人民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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