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局长又回乡下老院子里来了。
人们看见,他的头发又白了不少,且顶上现秃,脸色也更憔悴。副局长没拿些什么好东西,只拎着一条鱼,是鲤鱼,不大,让人觉得有几分寒酸。
副局长走进了二弟那栋有点低矮的旧木屋里。人们知道,副局长又是就便回老家给他二弟送鱼来了。人们知道,送鱼是次要的,主要是看望二弟。
但是,不一会屋内传来怒骂声:“算了吧!以后你再不要拿鱼来了——我不稀罕!”随着呼的一声,那条不起眼的鲤鱼被扔了出来。
副局长有四兄弟。他是老大,最小的兄弟已经去世。由于父母早逝,长兄如父,副局长没少为几个弟弟操心,眼看着几个弟弟都顺利成了家,副局长自己的背也明显佝偻了。
副局长是从副股长一步步走上来的。长期以来,家里几兄弟好像从未沾过“副局长”什么光,老院子里的人们好像也从未沾过“副局长”什么光,连老院子里有什么红白喜事副局长也从未随礼。老院子里的人们怪副局长过于吝啬,但从未看见副局长摆过什么架子。所以这里的人们既没有怎么看重他,也没怎么轻视他。
副局长的大弟脑瓜子灵活一点,全家常年在外,做些小生意盘家养口;二弟憨厚,因为身体有残疾,平时除了做点力所能及的农活,很少出门,也不多话,在三兄弟中家境最差。但二弟仍然乐观,因为当副局长的大哥就是他人生的“定心丸”。
副局长最牵挂的自然是二弟,总想帮他点什么,但到底什么也没帮。他知道二弟从小特别喜欢吃鱼,尤其喜欢吃鲤鱼。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就便回老家,必然有条不大不小的鲤鱼……
二弟当然十分感激,因此更加自强自立了……想尽量不给大哥添麻烦。
但谁也没有料到事情会起变化。有一天,老院子里某个精于世故的人对副局长二弟说:“你其实没必要太感谢你大哥,他当副局长,大鸡大鱼有的是,平时回来不过是把人家送给他的大鸡大鱼随便弄一点给你罢了!就当是扔根骨头给你!”二弟一听,觉得蛮有可能,心中不太自在起来。
二弟开始暗暗观察大哥。慢慢地,他发现大哥越来越沉默寡语,与老院子里的人们搭话更是越来越少,给他带回的礼物越来越不咋样,连送来的鲤鱼都变了,有时就是一条杂七杂八的鱼,真的越看越像根“骨头”。
二弟想,你都当着副局长,越当资格越老,有的是人送鸡送鱼送钱,吃不完的鱼送回来,也拿条稍微像样一点的呗!用得着那么小气吗?
二弟望着送回来的鱼,有时感觉那鱼的两个眼珠里分明流露出鄙夷的光芒。二弟不禁心生怨气。什么时候,他又听人说,你大哥很可能是个善于隐藏的“贪官”。于是,二弟心中的怨气有增无减,开始痛恨起来……
这次二弟把鱼扔出门外,大哥当然十分尴尬。副局长回过神来,好久才缓缓转过身去,步履显得更加蹒跚了。
不久,二弟忽然听到消息说,大哥“进去”了。二弟看见,老院子里那个精于世故的人最先幸灾乐祸起来。二弟也觉得大哥“罪有应得”,想起哥哥送的鱼,更是觉得受了莫大侮辱。二弟后来听说大哥“进去”后生了大病,但他依旧一脸漠然。又过了些时日,听说大哥快不行了。二弟这才慌里慌张想办法去了一趟县城。
兄弟俩见了面。大哥在静静流泪。尽管心里难受,二弟一语不发。
这时,副局长单位上的人告诉二弟,他大哥因为太正直,前段时间被人诬告,现在已经调查清楚,不仅不是贪官,而且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清官……
二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弥留之际,副局长对二弟说:“二弟……听说……你要来……我让……你嫂子给你……准备了一条小鱼。以后……大哥就再不能……送鱼……给你吃了……”
(肖克寒,新邵县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