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爱喝酒。父亲的人生里，重要的台词是酒，重要的剧本是酒。父亲的威信来源于酒，父亲威信的丧失也因为酒。

父亲爱喝“苞谷烧”，性格也像苞谷烧，有冲劲。因为喝酒，闹出的故事和笑话，成了家乡酒友们的重要话题。他们喝得脸色酡红时，就不由自主地提起父亲。作为一名乡村教师，父亲豪气、果敢，可能就是喝了苞谷烧的缘故。苞谷烧在血管里燃烧，无端地让人说话增加了力度。二十世纪70年代，小学的乡村教师都是包班的，既要教语文，又要教数学，还兼职音体美，最恼火的是要负责收学费。那时学费虽然便宜，可是很多学生因为家庭条件差，总拖欠。一个学期过完了，书都翻烂了，两三块钱的书本费还没交。有的说卖了猪崽崽就交学费，有的说拿鸡蛋、豆子抵学费。可是东西卖了，学费的窟窿还没填上，都拿去买化肥农药了。老师面皮薄，家访时看到家长一脸歉意、一脸为难，不好冷着脸霸蛮讨要。到了期末学校结账，老师不得不拿自己微薄的工资垫进学费里。

父亲同校的彭老师，班上有几个家庭特别贫困的学生，根本交不起学费，每年都是老师垫。彭老师苦不堪言，一个月的工资垫付了一半多，每次期末回家就被老婆骂。又到学校结账的时候了，父亲向学校建议，减免这几个人的学费。没想到校长劈头盖脸把父亲一顿臭骂，说你逞英雄，有本事把学费垫上。喝了苞谷烧的父亲酒劲上头，一边拍着桌子骂校长，官职不大，架子大，官僚主义作风严重，一边从袋子里掏钱。刚放进裤袋里的二十多块钱工资还带着体温，花花绿绿的票子铺在桌上，一分不少。校长的脸一阵红一阵黑，变戏法一样。

父亲酒瘾很大，逢酒必喝，能喝半斤喝八两，一杯接一杯往口里倒。当他端起酒杯，含混不清地说着：“你们还来吗，如果来，我就再陪你们一杯。”没人敢接父亲的腔，旁观的人意味深长地对着父亲笑，同桌喝酒的人，大多趴下了。喝完酒的父亲回家后，基本上会上演“三部剧”。一部是话剧，表扬他自己风里来雨里去，每天吃的是粗茶淡饭，养活一家子，很辛苦。二是骂剧，骂母亲对他不体贴，不关心，是个“泼妇”，骂儿女们是“白眼狼”，对他不亲近。三是闹剧，说完了骂饱了，没人理会他，父亲就摔筷子砸凳子增加气势。一个白瓷碗碎成满地莲花，我吓得心惊胆战，早逃离烽烟四起的战场。母亲很生气：“灌了几口马尿就耍酒疯，哪有半点教书先生的样子，实实在在的酒癫子。”骂着骂着，举起锄头把酒缸敲碎了。浓烈的酒香扩散开来，屋子里的蚊子都熏得歪歪扭扭。父亲看着满地流淌的酒，急得捶胸顿足，心疼不已。

父亲如今快九十了，酒喝得少了，也难得醉，新增了一个爱好——打字牌。每天穿着外孙女买的唐装，提着一瓶泡了补药的好酒，偶尔抿一口。在城南公园的树荫下，和一伙老年人切磋牌艺，多数时候都是输。但他不在乎，他图的是个乐呵。打牌时，偶尔接到问候的电话，他就非常兴奋，在牌友面前嘚瑟半天，说外孙女是985大学的研究生，经常给他买东买西。说到两个孙子，眼睛里跳跃着火焰，喜气从脸上溢出。“两个孙子又高又帅，是超级学霸。”在牌友们羡慕的眼神中，和了一把大牌，父亲更高兴了，打着独有的哈哈，笑声响亮有魔性，“今天手气好，牌打手顺呀。”

在哈哈中，父亲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李云娥，邵阳县人，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