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月14日，我们到上海泰安路76弄居民区拜访了著名音乐家贺绿汀。

那时候的名人很好找，我们拿着单位提供的贺绿汀家庭住址，凭着单位开具的介绍信，直接叩开了贺绿汀的家门。给我们开门的正是贺绿汀夫人江瑞芝。我们说是从邵阳来的，她马上让我们进了门。没有要我们换拖鞋，也没有任何询问，只是一味地说“请进请进”，看上去她对我们是很信任的。我们主动拿出了介绍信，她过了一眼，把介绍信递给了坐在沙发上的老头子。我想，他就是贺绿汀，怎么这样瘦？他确认我们是从邵阳来的之后，马上给我们让座，他的夫人接着给我们上了茶。

坐定之后，我们做了自我介绍。年长者王道章，湖南大学邵阳分校副校长，现退居二线，协助武冈师范筹备成立晏阳初教育思想研究会。我，小邱，武冈师范的语文老师，那时才31岁。我们介绍了来拜访他的原因：武冈师范是平民教育家晏阳初创办的，根据国家提倡发展职业教育的政策精神，为促进乡村建设和当地教育发展，武冈师范决定成立晏阳初教育思想研究会，特来登门请教，请求他指导，并邀请他担任研究会的顾问。

我们拿出当时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周谷城题写的会名照片给他看了。贺绿汀兴奋起来，突然提高了音调，用洪亮的声音一路讲述当年中国教育改造的盛况：

当时，一班文人高举教育救国的旗帜。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南方是主张教育改造、知行合一的陶行知，北方是倡导平民教育的晏阳初，号称“南陶北晏”。其中，1926年晏阳初组织的“博士下乡”，轰动一时。当时，晏阳初博士是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总干事，他组织了500多名知识分子，下到河北定县农村，开展乡村建设实验。开办农民夜校，组织农民识字，普及科普知识，试图以此教化百姓，通过治愚，达到治贫，开启民智，改善民生，达到教育救国之目的。

陶行知在南方发起教育改造运动，主张知行合一，提出“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教学做合一”。他认为生活是教育的目的，教育应该围绕生活、依靠生活，从而改造生活。对这段在中国教育史上名噪一时的佳话，贺绿汀如数家珍，赞不绝口。因为，他曾经亲自参与了这一影响中国教育的历史性活动。1938年前后，他在陶行知创办的育才学校兼任音乐组主任。1942年12月26日，贺绿汀与陶行知率育才学校音乐组的学生，举办了育才学校成立后的首场儿童音乐会，向重庆各界人士展示了新式教育的成果。音乐会很成功，得到了周恩来、叶剑英、邓颖超、沈均儒、郭沫若、田汉等人的高度评价。

贺绿汀欣然答应我们的邀请，出任晏阳初教育思想研究会顾问，而且一再向我们宣讲自己的教育理念：现在的教育，特别是职业教育，依然应该强调知行合一，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教育要为改善人民的生活服务。他明确表示：坚决支持武冈师范成立晏阳初教育思想研究会。随即在我的笔记本上题写了赠言：“大力发展乡村教育，普遍提高人民文化水平。”

谈完了主题，我们接着拉起了家常，自然就讲到了一些人和事。当谈到这些话题，他的神情突然凝重起来，声音也低沉了……正颜厉色地批评了一些现象。面对贺老的愤怒，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因为我们是初次见面，而且时间这么短暂。贺老的真性情来得这么快，我们一时难以适应。贺夫人看出了我们的难色，便忙来解释：“老头子这脾气改不掉了。”

短时间的近距离接触，让我明白：大师自有大师脾气。贺绿汀的脾气，就是面对大是大非，心存正义，不媚俗，有担当，愿意挺身而出，直言不讳。他爱憎分明，做得对的，做得好的，他毫不含糊，不吝啬赞美，充分肯定，坚决支持；做得不对的，做得不好的，他毫不留情，不给面子，不管官大官小，该批评的批评，该骂的骂。他的脾气既有文人的清高与傲气，也有壮士之豪气。为了捍卫艺术的纯洁，面对权贵，哪怕是牺牲自己，绝不低头，绝不求饶。

（邱源海，武冈市政协原副主席、武冈师范原副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