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李青凇把张玉梅和她的诗集推荐给我，嘱我作序。玉梅是一名中学教师。我由于职业缘故，和老师接触得并不少，印象中，喜欢读、写的大多是小学老师。可能是学生的升学压力较大吧，即便很多有才华，甚至有文学情结的中学老师，他们忙于各种评估、检查、排位、教研，一年四季、一天到晚沉浸在“攻坚克难”之中，很难得有闲情逸致再来侍弄文学。
于是，我时常颇为伤感地看到：一些曾在风华岁月痴迷诗歌的小伙子，没几年就变成了边幅不修、烟不离手、牢骚满腹的“中年男”；而那些曾经能背诵《长恨歌》、写一手婉约词的文艺女青年，嗓门日渐粗犷、身材日渐发福……不错，人生的主题就是变化，“人间正道是沧桑”嘛，头发总要变白，皮肤总要变粗，皱纹总会越来越深。但我们能不能保持那么一点点不变的东西呢?能不能在被俗务堆积得越来越满的心房里，为我们当初的文学梦保留那么一个小小的房间呢?
从这一点而言，我觉得玉梅是了不起的。她在那么忙碌的教学工作和日常事务中，还能够读诗、写诗，并出版诗集，这会让很多人羡慕不已。甚至有人会说，你不知道我年轻时是多么爱好文学，如果我当初能坚持下来……然而，在生活和现实中，“如果”是最不顶用的——既然生活能磨灭我们的少年情怀，现实能销蚀我们的青春理想，那“如果”就像一顶最脆弱的帐篷，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徒然遗落在记忆墙角，任其蒙上厚厚的灰尘，供日后年迈色衰的我们发一发思“古”之幽情。
我没有见过玉梅，但从诗歌和文字中可以看出，她对文学那是痴迷到了骨头缝里。这一痴迷似乎从古典诗词发端。她时常“穿越唐宋”“穿越自己”，沐浴在李清照的婉约和王维的闲逸里，让“古月照今人”，在寂静里放逐自己的灵魂。久而久之，玉梅就开始在匆匆岁月的罅隙里“紧握文字”，将那些或豪放或旖旎的鸿篇巨制、锦绣文章，“握成水，溢成潺潺的小溪”，变成从自己心灵里流淌出来的一脉清泉，“从一个春走进另一个春”。
玉梅平时写写古体诗词，这是一种很有效的语言训练，也是一种文学浸润与文化传承，因而在她的新诗作品中，要做到优美、简洁、富有神韵都不是难事：“三两间茅庐/晒几张渔网/桨影里，一片金色细浪/小鱼飞跃，余音绕梁。”（《渔舟唱晚》）“今夜无雪，有月光/门内，几只老鼠/在锃亮的院子里踱着猫步。”（《虚掩的门》）
玉梅又绝不是食古不化的，恰恰相反，她很好地将古典诗词的意味和韵味运用到了新诗创作中。通读她的作品，我发现，和很多诗歌爱好者不同，在玉梅的笔端，在她写作的意识或潜意识里，有一种极为难得的求异思维。比如，她这样写《思恋》：“深入骨髓的向往，夹带着浓浓药味。”仅仅两句，很有意思呀，这完全是“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现代版，但玉梅写出了她独特的体验——思恋成病，带着浓浓的药味，岂不是“深入骨髓”！这寻常而又奇特的药味便让人铭感于心。
还有，写梅花的诗句多了去了。林和靖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王安石有“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杜耒有“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八指头陀有“夜半溪声疑是雨，起看明月在梅花”等等，数不胜数。玉梅有一首短诗《梅》：“不要只记得这个季节只剩你/如果没有洁白的雪，谁会在乎你的美。”在众多咏唱、歌颂梅的诗句中，玉梅冷峻的反问和反思实在是别开生面。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思呢？我的理解是，玉梅这首以“梅”为题的诗就是写给她自己的，她是对自己的反问与反思。梅、人、诗，三者合为一体，人是核心，但人只是思想和情感表达的核心，并不是生命的核心。所有生命都是这个星球的核心，或者说，所有生命都自成核心。参透了这一点，才有可能抵达“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超然境界。
当然，我们更多的能看到玉梅在她诗歌中所表达的充沛情感。情感始终是所有文学作品的主线，创作要解决的是，如何表达，用什么方式表达。玉梅有时很坦率，尤其在爱情面前：“我们爱自己/胜过爱爱情/我们是世俗男女/得与失会在心里，称了又称/我们的梦里有高大的木棉树/还有那/缠绕相依的常春藤……”我非常喜欢这样的诗句，虽然这首《落花成殇》后两段比较弱一些，但开头表现出来的这种诚恳，更见其真切与深挚。
我们常说，充沛的情感必须依靠细节来支撑，那就来看看玉梅诗歌中精湛的细节描写吧。在写父母和老家的作品中，这些细节尤其亮眼、走心：“我才猛然想起秋风/最先是从母亲患病的膝盖里吹起。”（《那个秋天》）“寒夜里/厚被子盖在我身上，母亲说太沉/清晨，我看见母亲的被子上/搭满了破衣衫。”（《母亲的谎言》）
玉梅的作品大部分是成熟、优秀的，但有些诗歌作品的整体性却还是有所欠缺，有过于追求结构上的整齐、平衡，忽视了新诗的“自由”和舒展；还有些流于直白和空洞的诗歌……以后应尽量避免。
但从她作品中流露出来的创作愿望与气质，我相信，她有着良好的潜质和很大的发展空间。倘若能加强对经典现代诗的阅读与钻研，注重意象运用和结构设置方面的训练，假以时日，玉梅的创作一定能更上层楼。
祝贺她，经过不懈努力创造出了有如“硕果”的成绩。然后，希望她能够卸下这“金黄的果”，振奋精神，继续向前。因为，下一站就是春天！
（吴昕孺，湖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张玉梅，洞口人，湖南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