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云山的半途上,为了欣赏一树晚开的栀子花,我落在朋友们的后面,而且陷入突然降下的雨阵里了。早在上山前,一位朋友要大家带雨具,说这云山七十二峰之间,总是“阴晴众壑殊”,往往那道山梁上红日杲杲,这道沟谷里却雨阵正酣。我“不听老人言”,所以“吃亏在眼前”了。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走了不远,就只见一个石罩,从路边的崖上延伸出来。我跨到了石罩下。这石罩真像半面伞呢,有一人多高,站在里面不须低头。我脊背贴着里壁,虽是斜雨,也沾不着身子。好,就让这半面石伞给我遮挡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雨吧。我还并不孤寂——石罩下的路边靠里的地方,长着一棵不知叫什么名字的阔叶树。那树有手拐粗,还算枝叶繁茂,但树尖是弯着的,贴着石罩弯到外面去了。雨不大不小、不紧不慢地洒落,无名阔叶树的每一片叶子都在雨中微微颤动,应是幸福的颤动。每一片叶子的尖端,又都凝着一颗水珠。每过一阵,那水珠就垂下去……
小路下面沟谷里的树木、草蔓、岩石,全都静静地承受着霖雨的抚慰。那细微的沙沙声,是它们舒适的呻吟。有一棵树,手臂粗吧,是从一尊石头中间的窟窿里长出来的。窟窿是向一边倾斜的,那树干也只能斜斜地伸出来,斜斜地伸出来之后就往上弯折了。那一尊石头的旁边有一根藤儿,爬上石壁后又攀援到树干上,那藤尖已经超出树尖了。
也不知从何处漫来一股雾霭,雾霭裹着雨,雨挟着雾霭,并不显得张狂地在沟谷里冲撞,有时也有一股撞到石罩下来了。于是我呼吸到的,是一种清新甜润的气味儿。
欣赏了一阵雨景,我稍稍偏转身子,忽然发现左壁用水泥抹平了一块,上面写着字——上山时我们没注意看。是景点介绍,题目是“仙人赐伞”,大意是这样——在云山修道的卢生、侯生听说山上有一个妇人,一遇到稍不如意的事,就要咒天、骂地、怨人。卢生主张惩罚她,侯生说先教育教育她。有一天她在采摘野果,嫌一棵树长得太高,果子够不着,也跳起脚来骂。忽然有个果子掉下来砸在她头上,砸得她生痛。果子落在她脚边后,她就狠劲踩。一踩,就踩出一张纸条,捡起一看,上面写着两句话:“树高人矮自有理,何必跳脚骂不止!”她想了想,竟似有醒悟。后来,卢生听侯生说那妇人不那么任性骂人而变得理智了,就想试一试她。有一天,知道那妇人要从这石崖边路过,就手一挥,招来狂风暴雨。那妇人也没说什么,只是背靠着石崖避雨。不一会,奇迹出现了,石崖突然像伞盖一样展开半面,又有一张偈子飘到她脚边。捡起一看,上面写着:“日夜交替草荣枯,顺应自然心自怡!”
但我知道,恐怕没有卢生来给我送伞。走到前头去了朋友们不一定知道我在半路遇雨,他们到达的地方也许阳光灿烂。我只能耐心地等待雨停。“阳光总在风雨后”,我轻轻地哼起这首歌来,嘿,此时此地,还真有特殊的感觉。
有脚步声,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位女性,打着一把红花伞。她停下来了,望着我。我也望着她,又笑笑说:“你好!”“和我共伞吧!”她说。我说:“不要,谢谢你!”她又说:“不要紧的……”盛情难却,我就大方地走了上去,两个人就同步。我又把伞柄接过来,自己掌控,为的是我个子比她高,她又总把伞往我这边偏,让自己淋着一只臂膀。她比我年纪小,三十左右吧,脸庞清秀而温顺。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讲。她告诉我,她是山下的武冈城人,心胸不是怎么豁达,总觉得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心,与单位的人总有龃龉,职称也评不上,于是心情抑郁……一个朋友要她到云山来走走,说或许能极大地改变心境,她就来了。我问她心境改变了没有。她笑笑说:自然疗法最有效,云山一游,最深切的体会是一切顺其自然,你看云山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涧一鸟一蝶一虫,以及风雨阴晴,无不顺其自然,和谐自得,毫不觉得勉强。
我俩走了一程,雨阵突然像被斩断一样,断面的那一头,是一个晴朗的世界。再走不远,只见我的朋友们在一个亭子里观景呢。他们见我来了,都问我在后面做什么。
我回答和解释了一番,回头时,那位女士不见了。我想去追她,向她表示感谢,又想,罢了,顺其自然吧!
(黄三畅,武冈二中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