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1月15日

理想的河流

粟碧婷

我老家所在的村子叫沙河村,因村前的一条沙河而得名。

整个下午,我都坐在沙河边的青石上,专心地看着一本童话。河水清亮,阳光打在上面,发出丝绸一样的光彩,一只又一只白色的鹭鸶轻盈地飞去又飞来。得贵附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在河堤旁捡了一块石头,溜光,好看得很,看上去很金贵呢!你说,会是宝石吗?”

我正被书里的故事吸引着,没有回答他,他又重复一遍问我。我侧过身,看了看他,他眼神严肃,挂着一脸的真诚。尽管我们都是毛躁的十一二岁的年纪,可是对这个,我却与他不一样,丝毫提不起兴趣。我忍不住奚落他:“河堤那么长,石子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如果都是宝石,沙河村不是成了宝石村吗?还轮到宝石在河边自个晒太阳吗?”

他急了,恨不得从裤兜里掏给我看。可惜,有一夜当他做梦时,不小心松开了拳头,石头被他妈妈拿出来直接扔掉了。也正因为这样,得贵觉得那块鹅卵石就是一颗宝石,是沙河里最亮的那一块。每次一说起,都稀罕得要死,无论何时,他总觉得它就在那里,表面闪着琥珀一样的光,厚重、结实、璀璨。在无尽的回忆与追溯中,他笃定地认为,整个沙河再也找不到第二块这样的宝石了。

他拉了拉我的衣袖,并且用手指给我看:“喏,我就是在苇叶子最厚的那头捡的。”我看到他着急而认真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他十分沮丧地离开了。后来,我是这样理解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记忆伤害了他……在沙河村,每个少年的心里都盘踞着一条河流,挟裹着不同的梦想与秘密。

河流是村庄的河流,村庄是河流的村庄,沙河水自西向东,夜以继日地一路向前,没有人知道,它终究要流向哪里、要经过多少个村庄。在这无限的挟裹中,村庄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棵树、每一条路,都在水声里寻找自己,水波映照着各自的影子与满足。每一截流水,都是梦境的一部分,充满着期盼与慰藉。

我再次回乡,回到沙河村,回到沙河边。

一条河就躺在我的脚底,枯瘦的河床上袒露着一些焦黄色的石头,冬天的风有点劲头,两岸的杂草垂着头晃来晃去。几台挖掘机伸着长长的臂弯,将岸边柳树的枝条擦得“吱吱”作响,河床边堆起来的沙子如山里的坟头一样。一种寂灭后的冷清感,水声一样“哗”的一下涌上心头,来不及平整的沙坑如大地张开的嘴,正在大声诉说着沙河的疼痛,村庄沉甸甸的方言被风吹散又聚拢。

手机响了,我打开一看,是得贵打来的。

得贵说:“老同学,有人在沙河边看见你,回来了?”

我说:“是哩,刚回不久,你消息这么灵通!”

德贵说:“沙河村能有我不晓得的事吗?就连沙河里有几颗石头我都数过。哈哈……”风声确实有点大,后面的笑声我觉得模糊极了。

被挖掘机撩动的柳枝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东摇西晃的样子,如喝醉了酒。

“别急,在那等我,我回家打个转身就来,晚上一起吃个饭。”当他说出“吃个饭”这三字时,我有点惊讶,又有点怅然。

小时候,我与得贵几乎天天在一起,我们开心时,最喜欢跟着沙河水一起奔跑,将村庄远远抛在身后。那时候,我们总觉得,离开沙河村,就意味着长大。可是,沙河水没完没了地流,不知道沿路还要流经多少个村庄,也许还有无数个沙河村在等着我们。河流在大地上行走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呢?可是,原本好好的牢固生长的语境,怎么会一下子转型甚至凭空消失?以后,不知道到底要拿什么来佐证我与得贵,或者我们与故乡的关系,我太需要一场对话,用沙河水洗涤过的语言。

得贵远远地朝我走来,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奔走的样子,我好久没看到他了,又仿佛昨天才见到。他圆鼓鼓的肚子像装了一个小球,奔跑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如细细的沙河水,平缓到测不出流速。他边走边向我挥手,那样子,依然像个孩子。可是,我想,我可能再也闻不到他嘴里发出的淡淡的奶油味了。

他气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好像笑得有点吃力,用手指着前面的挖掘机说:“看,那台新的,就是我前不久买的,觉得一台用不过来。”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台崭新的挖掘机正在往沙河里伸着长长的坚硬的抓斗,一下一下使劲抖动着,浑黄的沙河水剧烈地摇晃起来,天空好像也跟着摇晃起来了,一会儿又缓缓地低沉着向前流去。

晚上,我并没有和得贵一块吃饭,我客气地向他道了谢,然后沿着河堤一个人走了长长的一段路。我再也找不到以前与得贵坐的那块大青石了,觉得心里一片空茫。我想,如果这时候,得贵告诉我他在河滩边捡了一颗宝石,我想,我大抵会相信的。

后来,国家着力改善生态环境,河道整改的力度也随之加强了,沙河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清澈与活力。听说得贵因违规开采被罚了一大笔钱,不过这件事他并没有打电话告诉我。时间在以不同的方式涌流成河,我们也不再是追着沙河水奔跑的少年了。

(粟碧婷,新邵人,湖南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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